諸葛亮笑而不答,緩緩搖著鵝羽扇,突然向一直在旁邊靜坐的太史令譙周問道:“譙大夫,依您的法眼觀察天象,這五丈原的天氣還會幹旱多久?”
譙周深若古潭的目光靜靜投向營帳門外那被曬得明晃晃的黃土地上,慢慢答道:“啟稟丞相大人,近日譙某夜觀天象,隻見得群星爭輝,月華淡鬱,恐怕這大旱之象還要持續二十日之久啊……”
“哦?也就是說,這大旱天氣直到八月初八還不會緩解?譙大夫,您不會算錯吧?”諸葛亮用右手握著的鵝羽扇輕輕叩著自己的膝蓋,極為認真地注視著譙周。
“丞相大人,譙某敢以自身官職保證此言不虛,今年連立秋那一天都沒有下雨,就等於秋季的節氣沒有應驗;而秋季的節氣既未應驗,那麼按照天文常理,這一整個秋天都很難下雨的。如果這二十日內天降驟雨,則實乃大大的異數。譙某屆時也隻有甘受其罰而無悔了。”譙周斬釘截鐵地答道。
諸葛亮自己也是精通天文氣候的觀測之術的——他的推算結論本與譙周沒有多大差別,隻是為了務求確定才追問譙周一下的。如今看到譙周信誓旦旦的模樣,他便不再猶豫了。
於是,諸葛亮慢慢回過身來,向薑維鄭重吩咐道:“伯約,你稍後且替本相傳令下去——自即日起,迅速向渭河濱、九盤山兩處糧倉各增調八千精兵嚴加把守,而且要大張旗鼓地公然實施開拔行動……”
“上方穀糧倉那裏也要調兵增守嗎?”薑維禁不住問道。
“那裏倒暫時不用增兵,但可以派一隊車馬前去運糧轉移北上。”諸葛亮沉吟了一下,思忖著緩緩說道,“上方穀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司馬懿應該是不會輕易發兵前去碰它的……”
薑維聽了,一愕之餘,心底卻想:丞相大人!您既然公開派兵增守渭河濱、九盤山兩處糧倉,那麼對外呈現的含意就是您準備增兵護糧了。正所謂“糧增則兵增”,那麼司馬懿就難免據此斷定您會將上方穀糧倉中的存糧大部分都北上轉移到那兩大糧倉之中!這樣一來,他才不會管什麼“上方穀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一定會冒險拚了全力來加緊偷襲上方穀糧倉!但您似乎又不是真的要從上方穀分糧北上,而且還不增兵把守,這豈不是把上方穀糧倉完全暴露在司馬懿眈眈虎視之下?日後萬一事生猝變,丞相大人您又如何善後呢?您到底是怎麼謀劃的啊?
這邊,諸葛亮卻徐步走到帥帳門簾邊,眯著眼睛斜望著那被炎炎烈日燒得連一絲白雲也沒剩下的湛藍天空,深深長歎:“天若有情,就請再給我大漢一臂之助吧!本相畢生之誌願心力,已全然擲此一舉之中矣!”
聽到諸葛亮這番話,薑維不知怎地,頓感心頭莫名的沉重。
“孩兒親自帶人深入敵境探查,發現上方穀糧倉的規模確是宏大。裏麵竟有九十多座糧囤,存糧之量應當不少於五十萬石。這幾日裏每天都有六七百輛‘木牛流馬’從裏麵拉走四五千石糧草北上五丈原。倘若父帥您動手晚了,再拖延個二三十日,那上方穀的存糧就會愈減愈少了。”
司馬昭向司馬懿滿臉認真地稟報道。司馬懿聽罷,雙目半睜半閉,瞳眸間一陣精光閃過,冷不丁問了一句:“諸葛亮在上方穀糧倉周圍可曾增兵把守嗎?”他問出這句話後,又不禁笑了一笑,“罷了!罷了!這句話本帥問得太傻了——諸葛亮一定早就派兵增守了!”
司馬昭卻直直地看著他,認真地答道:“沒有。諸葛亮沒有在上方穀增兵把守。”
“沒有?你是說他沒有派兵增守上方穀?”司馬懿雙眼霍然一張,寒芒似劍直刺而出,“你確定?”
“孩兒親眼所見。上方穀毫無增兵援守的跡象。”司馬昭肅然而答,“孩兒若是有誤,願受父帥責罰。”
“咦?這倒怪了!”司馬懿有些摸不著頭腦了,“難道李儉的告密有誤?上方穀不是他們蜀軍儲糧的主倉?”
“大將軍,依趙某之見,這諸葛亮刻意將上方穀置於可輕可重、可大可小的表象之中,恰巧證明他是想要繼續保留上方穀作為自己的儲糧主倉的。”趙儼這時開口剖析道,“您看,這上方穀北鄰五丈原,南挨斜穀道,位於蜀寇大軍的腹背夾輔之中,本就處於萬全之勢——諸葛亮認為自己隨時可以調兵馳援,所以他就沒有在上方穀周圍增兵把守。但從目前的情勢來看,諸葛亮為了預防萬一,也已經著手準備在近期將上方穀內的大部分存糧趕快轉移出去了。”
“趙軍師言之有理。不過,對上方穀的內外情形,咱們還是不能馬虎放過啊!”司馬懿站起身來,背負雙手在帳室內踱了起來,“昭兒,你在上方穀內外還探察到了什麼異樣的情況嗎?不要急,慢慢回憶,不要漏掉任何一個細節。”
司馬昭蹙眉回憶了許久,答道:“依孩兒所見,上方穀那兒並無什麼異樣之處。”
司馬懿心念暗轉,問了一句:“那些蜀卒除了把守糧囤之外,究竟還在幹什麼?”
“蜀卒們似是十分怕熱,就在穀底裏到處找尋起了草棚竹窩,分批輪班入內歇涼。”
“哦,”司馬懿微一點頭,繼續問道,“那麼上方穀糧倉周圍可添設了什麼異樣的設施、物事沒有?”
“沒有,真的沒有。上方穀裏裏外外一切如常,毫無異狀。”司馬昭沉思了好一會兒,眉尖一挑,又答道,“不過,孩兒瞧到諸葛亮有一個做法實在是顯得有些謹慎過度。父帥,您絕對沒有想到,他竟然讓士卒們在穀中每一座糧囤周圍都放了一排盛滿涼水的大木桶,大概是害怕這大旱之季天幹物燥一時失火燒了糧囤吧!他們那些木桶放得到處都是,多得出奇!”
司馬懿聽罷,微微一笑:“原來諸葛亮也怕自己的糧倉被人猝下殺著而連燒帶劫了呀!”
“父帥,咱們不能眼睜睜看著諸葛亮一步一步把上方穀裏的糧倉搬空啊!”司馬師拱手出列稟道,“蜀寇若是以這些糧草為憑恃,拚命撐過今年這個冬天,到了明年來春再收割到他們屯田裏的麥糧之後,就定然會在此地紮下根基,再也不懼咱們的‘拖延’戰術了。那個時候,蜀軍勢力近在我關中肘腋之地而潛滋暗長,時日一久,誰還遏製得住啊!父帥,請不要再猶豫了,馬上伺機前去劫擊吧!”
司馬懿卻不立刻回答,而是繼續背負雙手,在帳中不緊不慢地踱著圈子:“師兒,你想過沒有,倘若諸葛亮在上方穀裏暗暗設下了陷阱又怎麼辦?咱們不能亂鑽啊!”
“父帥不是剛才問過了嗎?諸葛亮並沒有派兵增守上方穀,昭弟也說上方穀內外並無異樣啊!”司馬師心直口快地說道,“他就是抓住父帥您‘事事務求周密無缺’的心理,故意演了這一出‘空穀計’來迷惑您的。父帥,您就是太過嚴謹持重了,連放到自己眼皮底下的獵物也不去捕捉。”
他這麼一說,胡遵、黃華、魏平等魏將也齊聲附和了起來。
“這樣吧!本帥也不想犯守株待兔,坐失良機之誤。”司馬懿搓著雙手,有些焦躁地在營帳內踱來踱去,“梁機,你馬上悄悄通知咱們安插在蜀營裏的所有眼線,讓他們給本帥查一查諸葛亮這一次究竟要在上方穀耍什麼花招。誰能查得出,本帥將上奏朝廷賜予他世襲罔替的關內侯之爵的重賞!”
……
四天過去了,魏國設在蜀軍的所有眼線幾乎都發回了訊報,對諸葛亮在上方穀內的施計方案,他們幾乎什麼都沒有探查到。
這更讓司馬懿大感震驚,難道諸葛亮就是要利用自己素來嚴謹持重、務求周密的性格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真真正正地耍一出“空穀計”?他算準了本帥不敢輕易冒險,於是反倒大大方方地將上方穀主倉暴露在自己的眼前,任他蜀卒從中運糧來去自如?
同時,司馬師、胡遵、黃華、魏平等要求伺機主動劫擊上方穀的呼聲也愈來愈高,嚴重地擾亂了他的全盤決策——該不該擇機劫擊上方穀,成了他此刻無法回避也無法跨越的一個核心難題了,幾乎所有的將士都在催著他盡快拍板定案。司馬懿這一次麵臨的壓力之大,幾乎超過了他先前的所有決策。弄得他左右為難——去劫吧,恐怕會有埋伏;不去劫吧,白白看著敵人大模大樣地在自己眼皮底下招搖過市,這讓他臉上怎麼掛得住?萬一別人再借題發揮,攻擊自己是明目張膽地“養寇以自重”,曹叡那裏會怎麼想?自己也不好自圓其說啊!
當然,司馬懿也曾考慮過派遣一名偏將去劫襲上方穀糧倉。但他自己也很清楚,自己麾下的任何一員將領在用兵之術上都不是諸葛亮的對手——如果他們前去,說不定又會被諸葛亮大擺“迷魂陣”,反倒越陷越深;到時候自己亦會落個救也不是,棄也不是!然而,倘若自己親率大軍前去,諸葛亮又派人來自己的後方偷襲渭南大營,又該如何是好?這也讓他頗有投鼠忌器之感。
就這樣猶猶豫豫過了幾天,司馬懿最終在胸中暗暗決定了,派遣牛金、魏平率領二萬人馬前去劫襲上方穀糧倉,而自己則坐鎮渭南大營在後方應變。無論如何,都要豁出去試一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