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殿元端起酒杯猛喝一大口:“就照二位大人的話做,拖,一直拖下去,簡陽既沒見著夷人,也未發現夷屍!胡家已經抄沒的錢財決不能發還!”
曾國藩堅信,隻要張知府按他說的這麼做,肯定能把夷人拖垮,簡陽也會從此太平無事。有時候,拖也是一種辦事方法。
當時辦理夷案,各地衙門大多采用這種拖的手段來對付洋人,因為大家實在找不出更好的方法。這種方法在康、雍、乾時還比較有效,但隨著夷人武裝的進入,這種方法就不再有效。
湘妃寶扇送恩師
離開簡陽府,曾國藩等人取直道回京,這就大大縮短了行程,隻五十幾天光景,主持四川鄉試的一行人就平安進京。
到了翰林院才知道,曾國藩已升授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由從五品上升到正五品,長順也由宮廷侍衛,調任皇四子奕的貼身侍衛,台莊則分到皇六子奕身邊充任侍衛。
奕皇位繼承人,此二人必居其一,據說是一個和尚從《推背圖》裏找出來的,真偽待考。
趙楫也交部敘優,各考官也都各有賞份。川中一行,大小十幾人等,人人有份,個個得賞,真個是雨露甘泉,皇恩浩蕩。
文書交割完畢已近午時,曾國藩到路邊的飯鋪匆匆吃了一碗餛飩,自然是不放辣子的那種,然後就急匆匆趕往穆府拜謁座師。
見到曾國藩,穆彰阿果然十分高興,又是讓座又是請茶。曾國藩親手奉上一盒在成都為恩師買的毛尖,又獻上一罐在三峽特意灌的上峽水,專用來泡毛尖的,又從袖裏摸出一柄破爛的、說不清具體顏色的湘妃竹扇。
穆彰阿打著哈哈,口裏說著:“滌生萬不要如此。”用手輕輕地把毛尖推開,不很在意般地打開那把不成樣子的扇子。等到扇子完全展開之後,穆彰阿猛地坐直身子,眼裏射出兩道驚喜之光。在這柄很破舊的扇麵上,一隻小蝦清晰地蜷伏在水中的一片雜草中,六如居士幾個小楷字更讓老中堂為之驚訝。他把扇子平放在案上,拿過放大鏡,一處一處細看起來。
這柄小竹扇曾國藩已反複鑒定過了,確屬唐伯虎畫的上品。唐寅畫蝦極少點睛,一生中好像隻點過兩次。這柄扇當是唐寅在極興奮時隨手畫給秋香的,據說當時很被唐室其他姐妹眼紅過一陣。
這柄竹扇,是曾國藩在成都一處深巷裏的一家老字號古玩店買的。唐學士的點睛蝦何以流落到蜀地已無從查考,老掌櫃開價就是二百兩,並且聲明,不真保退。曾國藩開始並沒有太往心裏去,他抱定的主意是江南第一才子的作品不可能流落到川中腹地的。但他經過一番細細察看之後,卻斷定,這是真貨,而且是京師古玩家們尋覓已久的、唐學士僅有的兩幅點睛蝦中的一幅!無疑,老板開的價錢一點兒都不高。唐寅的作品一般都在五十兩至二百兩白銀之間,但這柄點睛蝦卻遠遠不止二百兩這個數了,曾國藩給它估定的價錢當在五百兩與一千兩之間,很可能更高。
從老掌櫃開出的價錢看,是把這柄湘妃竹扇作為一般唐寅作品來對待的。曾國藩決定五十兩買下這柄扇子,多拿出一兩都超出他自己的預算,盡管河南巡撫衙門替皇上墊賞的一千兩銀子尚分文未動,但那筆賞銀曾國藩是有大用的,不肯輕易拆封。
入蜀前,湘鄉的父親曾鱗書就要帶他的家小及兩位弟弟進京看他,同時也是讓曾國藩這位翰林大哥親自指導一下剛剛進縣學的兩個弟弟。曾國藩的大兒子紀澤也已長到五歲,曾國藩尚沒有看見自己兒子的小模樣。他因為典試四川,所以隻好寫信申明緣由,告訴父親及家小緩來。曾國藩的這一千兩銀子是準備回京之後安排家小用的。
他掏出五十兩一封的銀子往櫃上一放,真誠地說:“在下隻有五十兩。出手,扇子打包歸我,不出手,請把扇子收好,在下湊足了錢,再來取。”
老掌櫃是個老古玩,看人的眼力也毒,從曾國藩進堂那幾步走來推斷,這是個京裏來的官家人,但看不出職位高低,揣摩不透品級大小,隻能從舉止分析不是一般的小官小吏。曾國藩那日著的是便裝,青衣小帽,一派書生打扮。
老掌櫃先盯了一眼曾國藩的臉,慢慢地便把扇子收回櫃裏,同時把銀子往外推了推,說:“爺,您老把銀子收起來吧。”曾國藩無奈地歎了口氣,收起銀子慢慢地轉過身去。他的眼前浮現出三年前在北京琉璃廠附近的古玩店出現的一幕情景,他在這家古玩店的牆上發現乾隆年間的大學士劉墉寫的一副對聯,他賞玩許久,歎羨不已,決定買下來,寄回湘鄉讓弟弟們臨寫。哪知掌櫃一開價,竟是十兩銀子不打折扣。
等他攢夠了錢再來買時,那副對聯已經出手了。每當想起這事,他就後悔不已。人們都說大戶人家藏古玩,富足門第購字畫,說得一點兒不假。曾國藩雖是窮書生,偏偏也愛古玩字畫,就因為囊中羞澀,與多少上品失之交臂!曾國藩走出店門的一刹那,又猛地回頭望了一眼,眼裏流露出無限的眷戀之情。
“客官慢走一步,”老掌櫃忽然跑出櫃台,抱拳而問,“敢問您的台甫①?”
“在下曾國藩。”曾國藩拱了拱手無奈地說道。
“您老敢則是京師來川主持鄉試的曾大人?”
“正是在下。”
“怪不得您老拿不出更多的銀子,看樣子真像傳聞的那樣,不拿分外的銀子啊!得,這柄扇子,小老兒就五十兩讓了!”
曾國藩得到這把湘妃竹扇竟興奮得一宿沒睡安穩。
“滌生啊,”穆彰阿把扇子放到案上道,“你又得了件寶貝!唐解元畫蝦不點睛,點睛的作品傳世的隻有兩件啊!”
曾國藩深知,送禮要送對方真正喜歡又難以得到的東西。他站起身笑著說:“恩師,門生如何消受得起湘妃竹扇!這是門生特意送給恩師的,請恩師笑納。”穆彰阿立時滿臉喜色,拉著他的手,客氣道:“這怎麼敢當,這怎麼敢當!滌生啊,奉天將軍府今天給老夫送來幾尾鮮活的龍蝦,過一會兒陪老夫抿上兩口。你這次入川,可曾碰到名醫?”
穆彰阿深知曾國藩癬疾嚴重,無論走到哪裏都要訪求名醫。但對曾國藩在洛陽所遭遇的陷害卻隻字不提,好像發生在海外,又仿佛不曾發生過。曾國藩麵露喜色:“謝恩師記著!”便把寶製軍如何求助怡興堂、怡興堂老掌櫃如何贈藥膏的事複述一遍。
曾國藩道:“想不到怡興堂的膏藥確有與眾不同之處。門生貼了兩貼,臨進京前,隻覺渾身奇癢,脫掉衣服看,竟然都結痂了,內毒明顯地去了一些,但一遇潮,還是泛癢發作,這就靠自己以後注意了。今天在公事房坐了一上午,就很安穩。”
穆彰阿笑道:“滌生這次入川,雖受些辛苦,也算值得,升了官又得了膏藥方子……”
“這也是恩師栽培的結果。”曾國藩笑著搖了搖頭,“恩師近來身子骨可好?”
“還是老樣子,六分能吃四分能睡。”穆彰阿捋著胡須道。
看著笑嗬嗬的穆彰阿,曾國藩頗有些百感交集,他雖對穆彰阿的結黨營私心存戒備,但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古訓卻是斷斷不敢忘懷的。所以,每逢穆相的生日或是逢年過節,曾國藩都要寫上幾個字親送到府上以盡門生之孝。入蜀前,他就已打定主意,要尋一件罕見的東西送給恩師。這也是曾國藩於入蜀途中得閑便遊寺廟逛古玩攤子的原因。雖不乏自己興趣使然,也確是出自曾國藩讓恩師開心一回的誠心。
穆彰阿不缺銀子不缺權勢,唯獨缺少這種誠心。穆彰阿居官幾十年,門生故吏成千上萬,能特別高看曾國藩,就是因為這個門生能補上他所缺的這個“誠”字。
飯後,曾國藩正要告辭,穆彰阿道:“滌生啊,這幾日辦事的時候要小心一點,皇上最近心緒不佳,已連連斥責了好幾位大臣。聽太醫說,皇後得了一種怪病,腹腫不瀉,已三天沒有進食,是一種非常怪的氣症。”
曾國藩的心猛地一沉。怪不得今天的翰林院失去了往日的活潑氣氛,大家說話走路都格外地小心。看樣子,誰也不想這時候闖禍。曾國藩怏怏地回到府邸,周升早早接著。
“爺,”周升悄悄道,“四川來的親兵候您大半天了,問也不說話,好像有什麼東西要交割。小的給他泡了一壺茶,就那麼一直在堂屋喝著。”
曾國藩一端詳,原來是同來的親兵把總,這才放下心來,落座問道:“製軍大人交辦的事情都辦妥帖了?”“回大人的話,”親兵一抱拳,“都辦妥帖了,卑職準備明天回川複命。”
“辛苦你了。”曾國藩略靜了靜,“一路風塵護送學差,千辛萬苦總在不言中。周升啊,去封十兩銀子交給這位老哥。”
“謝大人!”親兵把總略跪了跪,忽然用手往屋角一指,道,“請大人給卑職寫張回條,卑職好回去跟製軍交差。”曾國藩順著手指望過去,這才發現屋角裏多了一隻三尺見方的木箱子,像是景德鎮裝瓷泥的木櫃,箱口赫然封著四川總督衙門的紫花大印。不用問,這自然是那寶製軍送給曾國藩的禮物了。
“真是防不勝防!”曾國藩心裏嘀咕了一句,然後提高音量,“周升啊,煩你打開箱子。”
箱子很快便打開了,四十封官銀整整齊齊地出現在曾國藩的眼前,每封為五十兩,四十封即是兩千兩,又等於一份程儀!麵對這兩千兩整齊的白銀,曾國藩沉思了一下,這才拿起紙筆,給寶興寫了一封謝函,也無非承蒙關照、受之有愧等謙詞。
把總拿到回函,高高興興地回客店去了。周升直送到大門外,才閉門。
但曾國藩卻讓周升把臥房裏的一個竹箱子打開,他從裏麵拿出一個油紙包後,才重又扣上,放回原處。這個油紙包從他進京點翰林開始就跟著他,已經跟了他五年了,從沒離開過。
冒死獻藥方
油紙包裏是何許物也?
紙包裏包著的是曾家幾十世秘傳的一種治氣症的藥丸子,整整二十粒,是曾國藩臨上京的那天晚上,祖父曾星岡按著秘不示人的方子早就熬製好讓他帶在身上的。提起這幾粒藥丸,還有一段小小的來曆。
曾氏祖先曾參聖人,深知曾家人肝火旺盛,夏秋交時稍有不慎便得氣症;曾參的父親、叔叔在而立之年均喪於此症。後來,曾參講學時,在一家道觀偶遇一位高人。當這位方外之人得知求藥的人便是曾參時,便傳了他這個方子。曾參按這個方子采集了上百種草藥進行熬製,一試,果然靈驗,就一代代傳下來。曾星岡的幾次氣症也是靠這個方子度過劫難的。曾國藩十歲上得氣症整整昏睡了兩天兩夜,也是星岡公把藥丸子兌了水,撬開曾國藩的嘴硬灌下去,才活到今天的。依曾國藩的意思,要把方子公布出來,來個普度眾生,但曾星岡不許。曾星岡講,一藥對一症,對症下藥,是救人,下藥而不對症,便是害人了。曾家人死於這種藥丸子上自然無話可說,而世人若是死於這種藥丸上,曾家還想過安穩日子嗎?
曾國藩把藥丸揣進懷裏,決定連夜進見皇上,冒死把藥丸呈上去,用不用由皇上裁決。曾國藩知道,氣症是挺不過第五天的,五天內如不用藥,必死無疑。關天人命,曾國藩哪敢耽擱!
道光帝當晚破例在禦花園的前書房裏召見了他。幾個月不見,道光帝蒼老多了。
曾國藩強忍著淚水,匍匐在皇上的麵前,他哽咽著說:“微臣叩見皇上。聽說皇後娘娘鳳體欠安,滿朝焦慮,微臣飲食難咽,所以連夜進見,把祖傳的專治氣症的藥丸子呈上。此藥丸是自老祖宗曾參始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很見效,救過曾家祖上幾條人命。臣十歲上,氣症發時,也是靠的這藥把命扳了過來,至今未曾犯過。請皇上明察。”說著話,把油紙包雙手呈上。曹公公接過油紙包,打開,雙手托著呈到皇上麵前。
道光帝拿鼻子聞了聞,然後就沉思起來,好像在拿主意。大約半刻光景,道光帝才道:“宣李太醫進見。”曹公公忙答應一聲“嗻”,便把藥放到案麵上,慢慢往後退。
道光帝忽然又道:“慢著。”已退到門外的曹公公趕忙停下。
道光帝許久才道:“李太醫先不要宣,你先下去吧。”
曾國藩偷眼去看道光帝,見道光帝又把目光掃向那藥丸子。
道光帝忽然問:“曾國藩哪,你說你是曾參的後人?”
曾國藩低頭答道:“回皇上話,臣是曾參的第七十代後人。”
“嗯,”道光帝點點頭,又問道,“你呈上來的這個藥丸子怎麼服用啊?”
“回皇上的話,用整根的活鑽地蟲做引子,用青瓦焙幹研成粉末,再兌半錢純金粉,然後加水,用的須是存放三年的屋簷水,再放進一枚青銅錢,須是有銅鏽的那種,用石鍋文火熬上三個時辰,才能服用。”
道光帝複又沉吟起來。他一會兒把眼貼近那藥丸細細觀瞧,一會兒用鼻子聞上一聞,一會兒又在案旁來回走上幾步。分明是猶豫不決。“長鏽的古銅錢好像能入藥。”道光帝自言自語。這時,曹公公急匆匆走進來,往道光帝麵前一跪道:“稟皇上,坤寧宮來人說,皇後越發地不好了,所幸還有脈息。皇太後的意思,是否讓大臣們從外麵薦個名醫瞧瞧。李太醫都急哭了!”道光帝頹然坐下去,心煩意亂地揮一揮手:“你先到外麵候著,讓朕靜一下。”
看曹公公退出去,道光帝這才對曾國藩道:“曾國藩哪,朕決定試一試你呈上來的藥丸子。朕讓曹公公帶你去禦藥房,缺什麼隻管讓曹公公管李太醫要,你親自給皇後熬這藥丸吧!記著,不許走漏一點風聲。藥熬好後,你即讓曹公公宣李太醫給皇後端去,什麼都不要講。”
“臣聽明白了,臣遵旨。”曾國藩連連磕頭,伸手接過道光帝遞過來的油紙包。道光帝感覺曾國藩的手在很明顯地顫抖。
“曹公公!”道光帝的話音剛落,曹公公推門便走進來,兩手一垂,道:“請皇上示下。”
道光帝一指曾國藩道:“你立刻帶曾國藩去禦藥房,由曾國藩親自給皇後熬藥,缺什麼,找李太醫要,不準任何人接近。藥熬好後,你親自送到李太醫手上,告訴他,是朕的意思,讓他送給皇後喝下去。曾國藩送藥、熬藥這件事,不準讓任何人知道,明白嗎?”
曹公公口裏應聲“嗻”,便和曾國藩一起退出去。到了禦藥房,曾國藩馬上讓當值的太監把石鍋、鑽地蟲、一枚唐鑄開元通寶及存放三年的屋簷水、金粉備好,然後才升起火。
曾國藩先用青瓦把鑽地蟲焙幹研成粉末,然後又把純金粉兌進去攪勻,這才放進石鍋裏加水熬煎。曾國藩做這些時,曹公公一直站在曾國藩的身旁瞪大眼睛看著,直到曾國藩把藥丸子放進去,火燃起來,才抹了把頭上的汗。第一丸藥很快便化成了粥樣,又過了三個時辰,曾國藩才熄掉火,衝曹公公點點頭,意思是藥熬好了。
曹公公立即讓當值的太監去皇後屋裏喚李太醫過來。李太醫到後,曹公公雙手把藥碗捧給李太醫,道:“皇上有旨,請皇後娘娘馬上用藥。”
李太醫趕緊接過藥碗,兩個人就急匆匆走出去。曾國藩剛要邁步,當值太監趕忙走過來道:“曹公公吩咐,讓大人在禦藥房好好歇著。”曾國藩馬上收回腳再不敢動,渾身隻是抖個不停。約莫有兩盞茶的光景,曾國藩忽然發現皇宮大院起了騷亂,幾名大學士由太監領著匆匆忙忙地往禦書房趕,很多太監則從四麵八方往皇後的坤寧宮奔去。
曾國藩馬上斷定,宮裏一定出大事了,心就開始怦怦怦跳個不停。
一會兒,曹公公帶著兩名大內侍衛急匆匆奔禦藥房而來,曾國藩迎上去剛要講話,卻見曹公公冷著臉子兩手一揮口裏跟著迸出一句:“架走吧。”
兩名大內侍衛不由分說架起曾國藩就走。曾國藩立時有種騰雲的感覺,腳跟不能落地,一直架到內務府的大牢。一進大牢,沒待曾國藩定下神來,一名侍衛已把一條白綾子在他的嘴部往後一係,隻聽曹公公吩咐道:“好好看著,何時勒死,等皇上旨意。這狗東西膽子也太大了!”
曾國藩不聽則罷,一聽,隻覺得憑空裏響起一聲炸雷,炸得他兩眼一黑,立時昏死過去。
曾國藩醒過來時已是午夜時分。他發現自己已被吊在一個大鐵環上,所幸兩腳還能落地。雖然兩手反綁著吊起,多虧腰部又係了一根繩子承受著他全身的壓力,否則兩臂早已被吊斷了。幾名侍衛分坐在幾個不同的方向在打瞌睡,看樣子他是隻被吊起,尚未用刑。他拚著力氣動了動胳膊,竟毫無知覺,已是血脈不通了。他隻好試著用腳站立,以緩解兩臂的壓力。
他頭昏眼花,兩耳鳴響。他努力回憶,腦海卻一片空白,隻能記起曹公公臨走時說的那句話:“何時勒死,等皇上旨意。”掙紮了好大一會兒,才使雙腳牢牢地站住,周身也開始酸痛起來。他現在終於有些清醒了。他知道,皇後肯定是被自己的藥丸子送了命,皇上很快就要秘密地處死自己,然後再到湘鄉抄家、滅門,曾家在湘鄉這脈,被他整個兒地斷送掉了。他的嘴裏還勒著毛巾,隻給他剩了兩個鼻孔出氣、進氣。他試著想用嘴喊出點什麼,可他什麼都沒有喊出來。他就這樣被吊著,靜靜地等著死期的來臨。可他總覺著心有不甘,他搖頭、他跺腳、他拚命掙紮。
曾國藩的掙紮聲終於驚醒了一名侍衛。那侍衛睜開眼後,先向他看了看,然後就站起身走過來,繞著他用眼睛檢查了一下繩扣,便一言不發地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漠然地坐回原位,頭一歪,再次睡去,仿佛吊著的不是個大活人,而是一頭即將進屠場的豬。
曾國藩的眼裏忽然大顆大顆地滾下淚來。他搞不清楚自己何以竟恁般衝動,如何就決然地把老祖宗的藥丸子進獻上去!這不是伸著腦袋往刀口上撞嗎?他想起了祖父,想起了祖父一藥對一症的話,想起了自投羅網的鳥,還想起乾隆年間的王肇基。
王肇基本是一個鄉間的秀才,自恃有些文才,謅得幾首歪詩,偏偏屢試不第,於是在乾隆爺的壽誕之日,詩情大發,竟然闖進汾州府同知衙門,賣弄了一副萬壽詩聯,希望衙門能替他獻給皇上,求個一官半職。同知衙門自然不敢有絲毫怠慢,連夜便把他連同詩聯一起派親兵送至京師。王相公喜得狂歌了一路,仿佛天大的烏紗帽就要從斜刺裏飛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