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問,在湘鄉百裏方圓能有這等輝煌氣勢的人家,一定是湘鄉縣首戶曾家了。
曾家正辦大喪,方圓百裏便聞哀聲。一蓬白胡須的曾星岡——曾家的老太爺,拄著根蛇頭的壽星拐杖,腰杆子拔得挺直,站在自家的院落中間,頭頂遮著傘樣的枯死的老槐樹的杈,兩眼定定地望著半開半閉的大門,一動不動。從接到長孫子城告假奔喪的信,他便天天如此,一天不落過。
幾個仆人遠遠地跟在身後,不敢勸,不敢問,也不敢近前。老爺曾麟書已吩咐過,隨老太爺怎麼樣,都不要管。
曾國藩的父親曾麟書,一身重孝,帶著子侄及幾大房的女人,則日夜守候在黃金堂王太恭人的靈前。曾國藩的叔父驥雲,也是上下素白,帶著一名管家,往來迎候奔喪的族親好友。曾麟書和曾驥雲的頭已磕得烏雲密布,意識恍惚。南五舅領著幾個丫環婆子,在給王太恭人做靈幡、疊紙錢、紮牛馬,忙得腳不拾閑。
黃金堂布置得端莊肅穆,靈柩安在中間,壽頭正對著門的位置。壽木上方懸著長孫子城為她掙來的誥命軸子,下方一個鬥大的“奠”字。壽木左邊陳列著當地知府衙門專差送來的挽幛、挽聯,知府署任劉向東的墨跡放在首位。壽木右邊一字擺著湘鄉縣衙門以及縣學敬獻的功德牌和悼念幛子,知縣張也的墨跡打頭。靈柩的四周點滿胳膊粗的大蠟燭,劈啪劈啪地燃著芯子,致使案板上蠟淚橫流。拜靈的人不間斷地往裏走,一跪一起,把靈前的長明燈帶得忽明忽暗。
王太恭人來人間逗留了八十個春秋,嫁到曾家苦也確實吃了幾日,福也享得幾日,正思量著活她個一百零一歲,不期竟得了水腫症。那病來得猛烈,老太恭人身子又弱,不過幾日,便水米不進了。又耗了些天,郎中也從湘鄉請到長沙,卻都搖頭,開方下藥已是不能吃的了。所幸還不糊塗,睜著兩眼隻望定長子麟書。大家知道太恭人是想看孫子子城一眼,但又哪裏辦得到呢?又整整耗了一日,王太恭人就這個樣子睜著無神的兩眼不甘心地去了。
曾星岡當時正歪在藤椅裏悠閑。聞報,不驚不悲亦不喜,隻淡淡地說了一句“她該走了”,便自顧閉目養神去,再不肯踏出屋門半步,任外麵如何嚎哭、超度,權當與己無幹。但是,當京裏做官的孫子子城回信說皇上已準假許他奔喪正在往回趕時,老祖宗就再也不肯待在屋內了,每日就守著枯樹望著大門盼孫歸。
他要做曾家第一個看見子城孫兒走進大門的人。
冥冥中,仿佛是王太恭人在說,又好像是一個不相幹人的聲音告訴他,他能實現這個願望。他苦熬了一輩子,硬是供出一個翰林公做了京官,這樣的願望都實現了,還有什麼願望不可以實現呢?!
回鄉盡孝不擾官
“老祖宗,不孝孫男子城來晚了!”
隨著大門一開,一聲歇斯底裏的痛哭,曾國藩一身重孝撲倒在祖父的腳下。
周升及兩名伴差也跟著一起跪倒,口裏說著:“奴才們給老祖宗請安了!”
曾星岡先是一愣,當俯下身子看清來人就是長孫子城時,全身猛地一抖,再難把持,伸開雙手一把抱住孫兒的頭,原本幹澀的眼眶裏,忽地閃出了多年不見的淚花。
“寬一,是寬一!”曾星岡因為太激動,隻會說這一句話。
“奴才們叩見大少爺!”十幾個下人從靈堂裏跑出來,一起跪倒在地。他們朝思暮盼做京官的大少爺終於回來了!
滿身素裹的曾國潢、曾國華、曾國荃、曾國葆聞聲,也從黃金堂裏走出。當他們發現確是大哥後才一齊叫著“大哥可回來了”,飛跑了過來,眼裏也都含著淚。
曾國藩一步一頭,一直磕進黃金堂。眾人扶著曾星岡,也跟著走進去。黃金堂霎時哀聲動地。道光帝所賜並加蓋禦印的“賢德永存”四個大字在黃金堂的上方升起來了,下麵是大學士穆彰阿及十幾名在京的大小官員送的挽幛、挽聯。
望著這格外的天恩,連一貫矜持的老太爺星岡公都把持不住了,黃金堂的氣氛也陡然肅穆起來。
星岡公顫巍巍地訥訥自語:“老東西,我曾家積了什麼陰德,有了這樣的光輝。天恩!天恩哪!”說完,竟喜得流下淚來。
當晚,曾國藩讓人把床支在黃金堂,要為祖母守靈。話一出口,不僅父母親不準,國潢哥幾個也是堅決阻攔。
曾麟書道:“寬一呀,不是爹不讓你盡孝,爹也知道祖母疼你,實在是你的身子不許呀。黃金堂又潮濕,又不幹淨,不行啊!”
大姐曾國蘭也道:“大弟呀,你就那麼幾天的假,鬧出點兒毛病,可怎麼向皇上交代呀?”
曾國藩邊流淚邊道:“在京裏做官是盡忠,回到家裏就是盡孝啊!祖母疼我一回,我再不守她老人家幾日,你讓我如何再做人哪!”
曾國潢、曾國華、曾國荃、曾國葆見大哥如此,隻好趕緊讓人把床移過來。曾麟書、曾驥雲哥倆已是早守在這裏的了,這時就一齊搬回到內室,把位置讓出來。
頭半夜,曾麟書兩口子陪著兒子坐了一會兒,尤其是母親江太恭人,打著眼睛不好的旗號,緊偎著兒子,兩手握著兒子的手,一刻也不鬆開,曾麟書覺著這樣講話別扭,拉了兩次沒有拉開,隻好作罷。
星岡公這一夜也是一趟一趟地來黃金堂看視。一會兒問下人:“大少爺的褥子可夠厚?不成就多加條毯子吧。黃金堂潮啊!”下人們就趕忙往黃金堂送毯子。
下人們抱著毯子還沒走到黃金堂,星岡公又一顫一顫地走過來了,還有幾步遠就問:“大少爺的被子可夠厚?不成再加一條被子吧。毯子薄,黃金堂潮啊!”
下人們有問必答,並不厭煩。大家知道,老祖宗平時不大言談,現在這麼絮叨,是高興哩。
曾國荃、曾國葆兩個卻背著大哥,早把周升央求進書房,又是打躬又是作揖,使用了各種手段,軟逼著周升打開包袱,取出曾國藩的四品朝服,青金石暗藍頂戴,擠著看。
曾國荃道:“像大哥這樣,也不枉一世人了!”眼神裏的羨慕,再高明的畫師,亦畫不出。
曾國保也道:“大哥才三十幾歲,就做到四品官,全湖南也沒幾個呢!”曾國荃自言自語道:“我都二十二了,尚未入縣學,咳!”
得知曾國藩回籍奔喪,縣衙馬上便撥出十幾名衙役捕快來為曾家守大門。曾麟書見國藩一刻也不離開黃金堂,一天的三餐也是吃在這裏,便沒有把衙役守大門的事告訴他。他認為,兒子作為皇上身邊的四品京堂回籍奔喪,地方上的衙門是理當出些力的,更何況曾家年年上交的漕糧地丁總是全縣之首。一人得道,雞犬尚且升天,何況當了京官呢!
但周升卻馬上把這件事稟告給了曾國藩。臨末,周升補充道:“想那地方上原也是一番好意,依奴才看來,大人就權當不知道吧。就算皇上知道了,因為大人不知道,又能怎麼樣呢?”
曾國藩略一沉吟,說:“周升啊,拿我的帖子,去見他們的首領,告訴他們幾位,本官不是公差,是回籍奔喪的,恕本官熱孝在身不能和他們見禮。轉告他們,按大清律例,奔喪是不能擾官的,大清國無此先例。轉告張明府,待本官孝滿,再去拜訪他,去吧。”
曾國藩到家的第三天,湖南著名的風水先生“趙鐵眼”帶著曾國藩父子,在二十四鄉的八鬥衝轉悠了一整天,才終於選定了一塊吉地,按著羅盤指出的方位插上了竹簽。轉天,曾家便開始著人打墓。
曾國藩原本對地仙一說持懷疑態度,但鄉俗不能違,自己沒甚話說,當天就議定了下葬的日子。曾家的親戚已到了五百幾十位了,王太恭人的娘家也來了二十多人。整個荷葉塘都住滿了。
出殯的那天,羅澤南、劉蓉等曾國藩的一班老友早早便趕到曾家幫忙張羅。曾家自然又是一番的呼天搶地。府衙和縣衙都派了人參加,幾百號人熱熱鬧鬧,吹吹打打,一直把王太恭人風風光光地送進吉地。
曾國藩因為扶柩前行,已是哭得昏天黑地,自然顧及不到這些,等發現時,衙門來的人已然坐到席麵上推杯換盞了。
曾國藩私底下把曾國潢、曾國華好頓埋怨,直到曾麟書把過錯攬到自己頭上才罷休。
送走親戚鄰居後,曾國藩依老例,決定閉門謝客三天,和家人好好敘一敘,第四天,再去拜會族親好友、當地的鄉紳,以為答謝。
但湘鄉縣正堂張縣令張也在第二天便持著片子來拜會了。
“下官叩見曾大人。”張縣令一揖到地,畢恭畢敬。
曾國藩趕忙還了一禮,便扶起他來,道:“張明府多禮了。本官受皇恩回籍奔喪,連連擾動地方父母,深以為歉。原本想等過完頭七再到縣衙拜謝,縣太爺倒搶先一步了,真讓本官汗顏!周升快給張父母獻茶。”
歸座畢,張縣令道:“曾大人,您老到家,下官原該一步不落侍候在左右的,怎奈公務纏繞,一直不得脫身,下官特來向大人請罪。”
曾國藩道:“明府大人快不要這麼說。家祖母大喪,已擾動官府,本官深以為歉,張明府不上奏朝廷已是曾門大幸,何敢有他念哉!”
張也笑道:“大人尚未進府,穆中堂的八百裏快騎已經先到了衙門。穆中堂再三交代下官,一定要侍候好大人。穆中堂的身子骨還算好吧?”
曾國藩道:“恩師雖事情繁多,身體尚好。本官替恩師謝過了。”
張也道:“隻要中堂大人身體好,下官就心安了!想起十年前,下官在典史任上蒙撫院抬舉進京引見時,穆中堂隻一句話,便把下官由未入流而遞補成正八品的縣丞缺分,連進四級。回來後,不僅同僚吃愣,撫院也驚訝。沒有穆中堂,哪有下官的今天!”
張也,字和真,一榜出身,做過一任衡州府首縣錢穀典史,很是撈了一些銀子,把撫院弄得極端高看他。先是給了他一個吏部敘優,然後又保舉進京過班引見,回來便重用。張也到京後,卻不忙著到吏部,而是先忙著找關係四處拜師,比引見還忙。拜來拜去,就拜到了穆彰阿的頭上。穆彰阿當時還不是首揆,但已很有權勢,而且正以大學士之位管吏部。張也已是打聽清楚,穆彰阿最愛欣賞的是古玩,最愛玩弄的是女子,所以第一次進穆府,就給穆彰阿送了花十萬兩銀子才弄到手的一對古瓶,壓倒穆彰阿半室的藏品。
引見歸來,張也不久就被撫院放了湘鄉縣知縣的署任,一年後即放了實缺,已在湘鄉縣穩如泰山般地做了兩任的縣太爺,現在正在第三任的任上。湖南走馬燈似地連換巡撫、布政使、按察使,也絕沒有幹到兩任的,但張也誰都奈何他不得。盡管湘鄉百裏人稱張也為“張三尺”,意思是把地皮刮掉三尺,但他總有辦法讓巡撫不敢撤任。湘鄉縣歸長沙府管轄,知府換來換去他來我走,但張也卻穩坐不動。現在的知府署任是兩榜出身的劉向東,是曾國藩的同年,也奈何張也不得。
這張也不僅精明,膽子也大,再歉收的年景,隻見他加租,從未見他減息。漕糧地丁上頭,最最仔細不過,無人敢糊弄他。尤其是災荒年,不管國庫撥下來多少賑災銀子,他都悉數收下;餓死人的年景,他也隻是拿出十分之一或者更少些的銀子象征性地建幾座粥鍋,卻又十天半月地熬一次粥,那粥又稀得見到底,每人還半碗不到。災情越重,百姓受苦越深,獨他喜煞。這些,曾國藩早就有所耳聞,父親和弟弟們的信中也多次提到衙門累累給曾家加賦增稅,美其名曰:全縣首戶要做出表率雲雲。而災荒年又從沒有給百姓救濟過一兩銀子。
據說,張也對曾家還是頗多照顧的。有的鄉紳,為了抗捐,竟有被打了板子的,告都無處告。
縣學生劉蓉、羅澤南也多次給曾國藩寫信言及張也的醜行。曾國藩對張也已是蓄了老大一個厭惡在心裏頭的,隻是奈何他不得。又閑談了幾句,見曾國藩麵上訕訕的,張也隻好起身告辭,意猶未盡的樣子,仿佛有話沒有說出口。
曾國藩禮節性地拱拱手,也沒有送,眼望著張也出門登轎去了。
正在這時,曾國潢卻領著劉蓉、羅澤南走進來。
老友訴苦
劉蓉和羅澤南都是縣學生,與曾國藩同都同甲,是一起長大的光腚娃娃。曾國藩進京前,常與左宗棠,羅、劉二位在一起切磋學問,被人稱做湘水四君子。
羅澤南,字仲嶽,號羅山,比曾國藩大一歲。劉蓉,字孟容,號霞仙,比曾國藩小五歲。羅澤南是四君子中的老大。
曾國藩一見羅、劉二位,急忙站起身。羅澤南卻搶前一步見禮,笑著說道:“滌生,我和孟容早就來了,一直在澄侯的書房裏喝茶。張也不走,老哥都不敢見你了。”
曾國藩呸一口道:“這是曾家,又不是縣衙,怕他怎的?”
劉蓉道:“我等不是怕他,是不想讓他汙了臉麵!”
下人捧出茶來,幾個人重新落座。
曾國潢忽然道:“大哥,你在京裏,又總見皇上,就不能奏他張也幾本?張也這幾年,可把湘鄉糟蹋慘了!羅大哥有一回都看不過了,寫了個狀子遞到府裏,哪知知府衙門收都沒敢收!聽說,張也年年都打發人往京裏送銀子,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曾國藩接口道:“我還忘了問,劉向東是幾時放的知府?”
劉蓉道:“時間不長,好像半年前的事。聽說,你這個同年,這幾年在湖南可是不太得意啊。這個署任,還是撫院看他可憐,有心照顧他的!”
羅澤南道:“滌生啊,劉向東是個好人哪!你該去看看他才對。季高要在,早把你一頂轎子抬到知府衙門了!”
曾國藩忙問曾國潢:“羅山不說我倒忘了。沒著人通知季高嗎?”
曾國潢道:“怎敢不知會他。他家人說是出外訪友了,肯定沒回來,要不早蹽來了!全湖南都知道你們倆最好,不知會別人,敢不知會他?你們四個到一起,那叫湘水四君子呢!”
曾國潢話沒說完,羅澤南與劉蓉已哈哈大笑起來。
曾國藩沉吟了一下道:“照理說,我應該到知府衙門去會會向東,可我是奔喪回籍。按大清律例,奔喪回籍是不準驚動地方的,想那劉太守也能體諒我的苦衷。”
“行了!”劉蓉擺擺手,道,“快不要提什麼大清律例!前年,你們曾家的老親家、南莊的蕭家,就因為絕產沒交上漕糧,讓衙門給關了三天三夜!要不是令尊大人出麵,受的罪就更大了!”
曾國藩心下生疑,忙問國潢道:“可是真的?前年朝廷並沒有收湖南的漕糧啊!還給三湘撥了三百萬擔的紅薯和五十萬兩白銀呢!爹寫信怎麼沒有說?”
曾國潢長歎一口氣道:“因為我家的漕糧地丁是免了的,何況你每次來信都叮囑爹,凡是官府定的事情,不讓爹出麵,怕遭非議。”語氣裏明顯透著不滿。
羅澤南這時道:“滌生,不是我說你,就因為你當這個破京官,不光澄侯哥幾個不能伸腰,連我們這幾個窮秀才也跟著受氣!總怕帶累你跟著落個縱容族親好友欺壓地方的名聲。沒你這個京官,他張也還真有些忌憚。我們幾個真告到京裏,我就不信皇上就信他穆彰阿一個!”
劉蓉忙道:“行啦,大翰林難得回來一次,我們還是說點好聽的吧。滌生啊,張也是鬧得太不像樣了,我怕劉向東跟著受牽累呀!要麼讓你這個同年離開,要麼想個策略,把張也扳下來。”
大家正談得興起,曾國荃這時走進來道:“時候不早了,羅相公和劉相公都在這歇吧。睡處已經收拾好了。”
羅、劉二位這才想起曾國藩已經忙累了好多天,從進家就沒有好好地歇過一晚,於是趕緊起身告退,約好明天再來。
曾國藩送到“進士第”方止住腳步,又再三叮嚀,不可失約。
送走友人後,曾國藩就直接進了祖父的臥房,見父親和二叔都在這裏。
曾星岡一見長孫進來,忙一把扯到自己的身邊坐下,口口聲聲說:“這幾日可把寬一累壞了,今晚得早點歇。”手卻隻是不放。
曾國藩知道祖父不想讓自己離開,就道:“老祖宗,寬一今晚不回臥房了,就在這歇了。”
曾星岡口裏說著“那哪成,回來這幾日還沒和紀澤娘幾個說說話呢”,卻已經下床張羅著給孫子支床拿鋪蓋了。
曾麟書道:“爹,寬一今晚想陪您,就讓他陪您吧。和紀澤娘啥時辰都能說話。”星岡公樂得眉開眼笑。當夜,曾國藩宿在祖父的房裏,爺倆足足講了大半夜話。
曾國藩剛用過早飯,一頂藍呢大轎便停在曾家的門前。劉向東身著便服,邁著四方步,迎麵走過來。曾國藩跨前挽住劉向東的手,也顧不得施禮,幾步便擁進書房。
進了書房,劉向東把手拚命掙出來,先撣了撣身上的灰塵,這才深施一禮道:“下官給曾大人請安。下官見過曾大人。下官看望來遲,望大人恕罪!”
曾國藩愣了許久,這才道:“本京堂麵前站著的,可是出身兩榜的劉向東?”
劉向東施禮答道:“正是下官。”
曾國藩急道:“既然你是劉向東,如何連你的老同年曾滌生都不認識了?”
劉向東嚴肅地回答:“曾滌生是滿朝皆知的四品京堂,下官隻是一名五品署府。下官不敢放肆,請大人見諒!”
曾國藩邊笑邊對著劉向東的肩頭拍了一掌道:“你快給我變回庶吉士時的劉向東!你隻準叫我滌生,不準稱我大人,否則我就讓人把你轟出門去!”
劉向東被拍得愣了愣,道:“大人敢拍下官的肩頭,下官卻不敢拍大人的肩頭。隻要大人不怪罪下官,下官一切聽命就是了,何必非要往外轟下官呢?”
曾國藩無可奈何之下,隻好讓人放了座泡了茶,自己捧了一本書看起來,不再理他。劉向東一個人坐著,臉一陣白,一陣紅,囁嚅了許久,才道出一句:“滌生,我早該來看你,可我怕傳到撫院那裏,落個勾結京官的壞名聲。滌生,你還生我的氣嗎?”
曾國藩放下書,用手指著劉向東的鼻子道:“向東啊向東,你當的可是朝廷的命官哪。幾年不見,你變得都快讓我認不出來了!”
劉向東長歎一口氣道:“滌生啊,不要說你,有時連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是誰了!這幾年,我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啊!”說著說著竟落下淚來。
劉向東籍隸湖北,是曾國藩的會試同年,又同在翰林院做過庶吉士。期滿引見被分發到湖南後,署過一任知縣,一任州同①,然後就再不得缺。盡管已是正五品同知銜,幾年下來還是窮得叮當響。兒子已經老大,卻單獨請不起先生,隻能到十裏開外的一個私館和人夥著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