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其中的根源,無非就產生於人的惰性而已,正因為人有懶惰之心,所以在檢驗得失的時候,往往希望將一件複雜無比的事,濃縮成一兩點經驗教訓,以為隻要靠如此如此,便可如此如此,盲目的去忽視不同環境,不同地域,不同時機。此番倭人新政,也是如此,倭國想要富強,需徐徐圖之,步步為營,一點點的解決掉眼下的麻煩和隱患,這沒有數十年的苦功,沒有一點一滴的積累,如何可能?”
“可數十年的苦功,誰有這樣的決心?那征夷大將軍足利義教,可願意自己二十年的苦勞,最終也不見什麼效果嗎?可他仰慕我大明新政的成果,恰在此時,又有鄭晨這樣的人,自以為隻要總結一丁半點新政的經驗,就可成事,需知……為政者與學者的思維,是不同的。學者閉門造車,隻需去檢驗得失,卻不知時務,偏偏學者提出的辦法,其實恰恰最切合人心。”
張安世在這頓了頓了,才又道:“之所以切合人心,是因為學者忽視掉了做事的艱難,並不曾想到,新政的鋪開,是先從財富的積累,一點一滴的剪除掉阻攔新政的隱患,還有無數人為之奮鬥和辛勞的原因。卻一味隻盲目的認為,隻要下達了某個政令,便可如何如何。此等學者,看看他的書,也就得了,還真有傻瓜照著他們的方法去做,豈不是比鄭晨這樣的人還要愚蠢?”
胡廣:“……”
眾人的麵色在此時也不免起了一些變化,有人一臉頓悟之色,有人麵露糾結,甚至有人認真細思起來。
張安世則是繼續道:“隻是足利義教這樣的人,他絕不愚蠢,恰恰相反,據我所知,此人乃是中興之主。可連他這樣的人,卻做出這樣的蠢事,在我看來,其實……這都是貪婪和急於求成的結果!”
說到這裏,張安世似有感觸地歎了口氣,隨即又道:“人們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從而願意相信自己所相信的事。倘若足利義教來向我討教新政,我對他言:新政要成,要數十年苦功,需要數十年的財富積累,需要悉心的培養一代又一代的人才,需要厲兵秣馬,隨時預備平定一次次的叛亂,甚至到時反對你的人,可能是你的至親,到了那時,你也不能手下留情。完成了這些,在數十年之後,才有三五成成功的可能,可更大的概率,是身死族滅。”
“那麼……這足利義教,還會願意相信我嗎?同樣的事,他去求教鄭晨,鄭晨卻告訴他,新政容易,隻要修改律令,隻要頒布一些詔令,那麼很快就可水到渠成,短短數年之間,就有成效。這足利義教,會願意誰?就說這遼東,遼東若是發生叛亂,那麼有人提出,遼東苦寒,且各族林立,想要真正消滅一切隱患,就比如朝廷數十上百年不斷的經營,才可最終消除一切隱患。可另一人卻說,遼東的事,太容易了,三年時間,隻要三年,便可平遼。那麼……人們願意相信前者還是後者?”
張安世道:“新政的難處,不身在其中的人,誰能知曉其中滋味,這二十年來,陛下這樣的馬上天子,排除一切艱難險阻,誅殺了多少不臣之人,又有多少文吏和校尉,前仆後繼,即便如此,這二十年來,更不知遭遇了多少的風險,才有今日,這法令和詔書乃是新政的成果,是因為一件事,辦成了,最終通過政令和詔書來予以確認,而非是因為有了詔書和律令,隻要頒發下去,就可水到渠成。所以……這倭國內亂,其實早已注定了,有什麼可奇怪的呢?”
眾人聽罷,不管方才如何心情複雜的,此時都紛紛露出了苦笑。
就連朱棣也慢慢地琢磨出了味來,不由笑了笑。
倒是胡廣似乎還有些不甘心,便道:“可前些時日,分明……倭國的消息……都很好……”
張安世道:“這又是另外一個問題了,胡公,我早說過,別人的話,不可盡信,士紳如此,商賈也是如此。其實恰恰是因為商報的好消息太多,我才斷定,這倭國的內亂,已至刻不容緩的地步了。”
胡廣皺眉道:“為何?”
張安世道:“很簡單,開了海貿,大量的海商紛紛抵達倭國,從中牟取了暴利,若非如此的暴利,這商賈們,又怎會如此歡天喜地的讚頌倭國的新政,由此可見,倭國新政最直接的受益人,恰恰就是這些海商。”
“貿易的增加,既是好事,也是壞事。這倭國貧瘠島國,島上又沒有太多的特產,生產的技藝,又遠不如我大明,現在卻是海商雲集,那麼必定是有大量的海商,將我大明的各種珍奇,運輸往倭國,也必然造成倭國數不清的金銀外流,也就是說,這樣的貿易規模越大,非但不會使倭國更加富裕,反而會直接破壞倭國的生產,使大量人……徹底失去生業,唯一得利的,除了我大明海商,便是少部分依靠進口我大明商貨的倭商,而真正受害的,卻是倭人無數的軍民百姓,人們隻曉得海貿能帶來財富,卻殊不知,天下的財富,乃是恒定的,我大明的財富自海上得來,那麼必定會有一方受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