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的氣氛有些悶,袁葉離站在門前,一時看不清衛晟雲的表情。窗外鬆樹枝葉隨風而擺,傍晚的雲直將青天燒成一片紅霞,如同那火,不耀眼刺目卻也豔麗無比。袁葉離此時發現,他一開始就已屏退了左右,甚至銘一也不在屋中。衛晟雲並非多疑之人,然而此情此景卻實在蹺蹊。
他凝視著手裏的文書,唇畔的笑卻是苦的,仿佛在想這世間隻為艱深的難題,而手中的書冊是一片空白。她走近去:“你講。”
衛晟雲坐在椅中,見她走近就一把將她攬入懷中。這樣一個簡單動作,卻讓袁葉離看清了書上的文字。其上言道:筆錄至此,屬下未見何可疑之處。隻是這樣一張單薄的紙,並無印章,也無著名,看起來到似是師爺在報告。
但有一點可疑處是袁葉離能看出來的。
這筆法極為蹺蹊,她認不出是哪一大家的手筆,試圖從字體去推測,她竟難以分辨,到底是哪一種字。倒像是習百家之長所練出來的字,這倒還說得過去。可是,甚至連寫字人的年紀,也都分不清。
袁葉離幼時習字,就聽謝箐講過。這字固然簡單,卻是出自人手,那麼其為人如何,自然也能看出一兩分來。這聽起來像是在哄小孩子玩,但實際上,若是大家,自然能看出其人風骨與個性來;就算不能,也可以勉強分辨,這字到底是出自孩童還是中年人手筆。因為心態和閱曆,哪怕不是書法大家,其中差異隻要習字三四年,加上良好觀察力,很快就能看出來。
這其中最大的差異為,是否吊筆來寫。
然而,她看不出。袁葉離雖然常年習字,自己也頗有一些心得,看不出性格是很正常的,那是天縱之才方能做到的事情;不知年紀到底也還說得過去,然而連性別都分不清,若不是她眼瞎,就是寫字人有心隱瞞了。
“這是暗衛的手筆。”衛晟雲道。他的聲音帶著幾分磁性,一壓低就越發耐人尋味起來。暗衛其實沒有旁人想得那樣神秘,凡是皇子公主都有暗衛,但他與衛越辰均是軍中出身,他們的暗衛自然要優秀許多。
一句話解答了袁葉離的所有疑問。隻聽他繼續講:“當日回京,皇兄將我召過去,是為了查徐州城之事。”徐州城中私鹽問題不過是掩飾,實際上是要借著一份聖旨,於這座繁華富麗的城中布局。他和衛越辰都有自己的考量,然目的卻相差無幾。
這部分袁葉離知道得很清楚,於是她隻頜首,表明自己在聽。適才衛晟雲喊了衛越辰的名,這事恐怕比她所想更為複雜,才會讓衛晟雲以這樣的態度來講話。“我婉拒了。於是皇兄許諾賜婚,讓你從宮中出嫁。但……”
原來如此!
難怪皇帝願意賜婚,原來當中有這樣一節。袁葉離本就覺得奇怪,衛晟雲一直有與她雲遊四海的想法,為何突然回到這京城來?若不是其中有蹺蹊,以袁葉離的智商,她還真想不出其中的理由。
“在傅樂那裏,我遇見了一個人。”
“傅樂?”
聽袁葉離這樣一問,衛晟雲才發現他說話時亂了序。“當初查這件事的時候,我查到傅樂在京城外有一處山莊,和徐州城附近那座很是相似。但等到召集人馬過去的時候,那裏卻空無一人。”就仿佛未曾有人在哪裏住過一般。這就是傅樂每個月總有十五天不在城中的原由。
衛晟雲摸了摸袁葉離的發,勾起一抹笑。他原就長得豐神俊朗,如今這樣笑,反倒有幾分懷緬悲哀之感。“我看到一個人從山莊門口逃了出去,隨即追上,然後發現他是……太子,衛陵川。”
太子。
袁葉離心中一驚,立刻問道:“此話當真?”
這話常見,但問的人一般都不是真的在問,而隻是要引出更讓人震驚的內幕。她側過頭,看到衛晟雲臉上神情,立刻知道他是親眼看見,而非幻覺或者旁的什麼。情蠱一物,讓徐州城三字在袁葉離腦海中落下了深刻印象,她現在想起那座城都覺得不真實。
這種不真實,仿似雲霧繚繞在城門之上,讓人連它的名字都看不分明。
衛晟雲參與了三皇子奪位之事,但一切發生得太快,她又被情蠱所影響,所以一直沒能問衛晟雲,京中情況到底如何。外間所言,是先帝留下遺言,說信錯了人,皇位應當留給衛越辰才是。衛越辰拿出聖旨,朝堂上忠臣是有的,然而衛越辰立刻宣布了他們的死期——就如同上一世的袁家。
血洗京城,用上這四個字,絕算不上誇張。
有聖旨與玉璽,自然無人敢質疑聖旨真假,更無人敢言衛越辰是偽造聖旨。何況,衛越辰以武力上位,軍中武將都支持他與衛晟雲,而文官勢弱,單從前世他滅了袁浦陽一門就可知衛越辰的手段有多麼淩厲果決。
而太子?說是病重,數月後過世,還行了隆重葬禮,甚至下令讓太子妃與良娣殉葬。夏薇也不敢對她多講,甚至寫了一句:“爹爹說,隻是一夜間所發生之事。”夏薇下筆頗為謹慎,仿佛怕有人會偷了她的信。
連夏姑娘都用了白話,可見她根本不敢多寫,若不是看在袁葉離麵子上,那活潑卻膽小的姑娘,早就改說別的事了。也就是當日軍營之事讓兩人結下了情誼,否則袁葉離恐怕連一個可以問的人也無。她在京城已久,三兩知己有之,然則不曾共度生死難關,都不是能說這些話的人。
病重,當真是可笑借口,太子正當盛年,不若說是受傷了還實在些。若是火葬,哪怕是直接燒了,生前曾受過多少痛苦,在暗處受過幾重酷刑,永遠無人知曉。想到這些,袁葉離不由得深吸一口氣,心沉下來以後問:“若是真的,他怎會……”
現在最重要的並非火葬,當初太子是何時下葬的也未可知。說的是數月之後,實際上如何,還是要看與衛越辰共同謀事的衛晟雲。
衛晟雲撩開她的發,脖頸處有溫熱感傳來。他的聲音很沉很冷,仿似墜了那道冰融中的寒雪。“是本王看著他斷了氣,讓他入了那亂葬崗。”他又改了稱呼,仿佛下意識想將自己與那個身份分隔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