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位姑娘,要來這裏自然是有事的,卻不知是何事,凡有好事者,也都側耳傾聽著。怕隻怕艾琪說話聲音太少,是聽不見的。
掌櫃是個白一些的人,不是那白裏透紅的白,卻像是整日價不見日光,是以這副模樣。他又極瘦,有些駝背,看著仿佛隻剩下了一把身子骨,遠遠不是那麵有紅光的歡喜相,反倒像個癆病鬼,那衣服內不是肉體,而是一匹剛剛洗練好可以自縊的白綾,一撕就破。那兩片薄薄的嘴皮,一看就是最擅長耍嘴仗的,是一副刻薄的麵相。
隻有一雙手交握著,可以看出指骨纖長而細,沒有粗大的關節,手有繭,一看就是打慣了算盤,算精了數的人。
一看這模樣,都能想象出他是怎樣追著賒賬的客人,而一張嘴不留情麵,又是怎樣日日在桌前為賬目煩心。這是做慣掌櫃的人會有的樣子。
此時這位掌櫃,從台前抬起頭來,看著這位紅衣姑娘。他的一雙眼看起來不像在看人,而像在看物件,僅僅因為,他閱人無數。那眼光是冷淡的,艾琪恨極了這樣的眼光,仿佛她隻是隨手可以丟棄的。
看完以後,才慢慢的開口道:“這位姑娘要找誰?”
他的確無禮,但那是因為,艾琪也是商家女。不知是否同行,但既然都差不多,知道彼此的底細,也明白對方做的不是什麼高貴優雅之事,況且還有可能搶生意,那為何還要尊敬?是以同行相輕,是這樣的道理。
所謂商家互相合作,那隻是大老板的道理,下頭的夥計,多半還是按著自己的心情來。若是男子,或許收斂,然而眼前的還是女子,那何必收斂?
艾琪沒辦法當那眼光是空氣,她私底下狠毒了這樣的眼光。然而她還是按捺著一口氣道:“我來交東西,給諸位官老爺們。”
這句話說得可真輕而易舉。
掌櫃大多都認得這些,來交銀子的人。多半是商家,不是商隊就是旁的商鋪。他縱然瞧不起她,卻不能不重視。這不關同行的道理,他哪裏能將一條條商隊,在心中劃清了名號,然後區別對待?所以,隻是單純瞧不起而已。
縱然瞧不起,生意也還是要做的。為難一個小姑娘,這樣的事情,他不會做,也做不起。首先這個小姑娘看著柔柔弱弱,可她背後不知有沒有打手在,若是她回去一趟,而那恰巧是什麼大商家,那就是得罪不起。先不提鋪子,就算是最好的結果,老板也肯定嗬責,天知道他的工錢會少幾個銅板。
而且周圍那麼多眼睛看著,這些銀兩可說明白了,是孝敬官老爺的,私底下克扣或許可以,但明目張膽的為難,哦,那大概不是天真,就是對人間生活不寄予任何希望了。
掌櫃並不打算被陰差帶走,所以他隻是拿一雙眼睛來看艾琪。他一字一頓的道:“孝敬?”
這話問的簡單又明確。
艾琪點頭,細聲細氣的道:“我家生意多受官老爺們照顧,是以孝敬這些,算是一點心意。”
袋子裏的是銀兩。他們這些商賈,馬車運貨進來時候,總是少不得討好一下這些官兵,縱然比他們還要窮,可打點上下從來是做生意的關鍵。艾琪這一次來,自然也是這樣做的。
他們倒是不提銀兩,隻提‘孝敬’和‘東西’。忌諱的人不是他們,而是那些在城門守著的官兵。
掌櫃收下了艾琪的那個袋子。這樣的袋子,通常都是用一次,取不回來的了。商家們都是精打細算的,可卻不在這東西上打算。
因為這樣顯示了自家到底有多闊氣,不會是隻做一兩次生意就走的小氣鬼。其中一項是麵子——這東西,自古至今,人死了多少,從沒有變過。掌櫃點頭,“你可以走了。”
那袋子就那樣擺在抽屜裏,其餘的還有幾個差不多的袋子。
你瞧,商戶總是最講利益。可當許多商隊都往這裏送銀兩時,袋子裏的銀錢多少沒人會算,但袋子的精美,卻會吸引注意力。難道整個京城,會隻有一家商鋪麼?做得不好看被人遺忘在最邊邊的角落,哪裏會有人來可憐你。
那些可以養活一條饑荒年時餓死的村落好幾年的銀子,就那樣不起眼的擺在抽屜裏,隻等官兵們到了時候來取。
富者折福,不無原因。
艾琪點頭謝過,轉身離開了茶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