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注意這些,一眼就看到了老夫人。
老夫人應該是病了,麵色蠟黃,頭發更全白了,看起來就像是一副行將就木之態,皺紋又重了許多,臉上倒是幹淨,但那也隻是旁人服侍的。
袁葉離自己病時,是少有照鏡子的。已經病得頭疼腦熱,還有什麼功夫照鏡子?反正她是沒想起來。但如今老夫人病了,她一雙眼睛又不是瞎,自然能分清。她走近去,坐在床邊,看著老人家慢慢睜開眼睛。
老夫人道:“有人來了?”她一睜眼,才看到人就坐在那裏。於是她道:“病都好了?”
“已然大好了,”袁葉離笑,如同芙蓉出水,“多謝祖母關心。”
老人家從被窩裏伸出手來,一雙手已經能看見淡淡的青筋,瘦得嚇人。
搭著袁葉離白淨的手,那層皮膚看起來當真是薄薄的,好像一掐就要破了,如今因為動作而皺起來,更像是一層粘在表麵上的紙。那雙手是沒有指甲的,因為害怕老人家刮痛自己,或者不慎受傷,也都剪幹淨了,光禿禿的,那裏還有少年婦人那些該有的圓潤光滑,底層的牙白更是幾乎看不見了。
而一雙手攤開來,明明一直躺在被窩裏,但卻沒有被捂熱了,反而是白色之上,是一點點淡淡的紅色,不是有疹子,也不是受了傷,可以看出是皮膚底下,沒有血色。在中醫學裏,所謂的氣血,氣是隨著血往下行的,是以貧血的人不健康,這樣的血點更是表示人的不健康。
病態的白和白裏透紅,什麼時候一樣了?
人老了,就是這樣的。
袁葉離卻彎起嘴角笑了笑,看起來青春靈透的樣子,像是這些都半點看不見。她說:“祖母剛剛喝過藥了?”
都是些什麼藥?這她倒是不會問,因為但凡生病,大多數人都不會告訴老年人,到底是什麼病了。熬不熬得過去,不還是看醫藥,告訴老人家,老人知道了病名,又有何益?還是不說最好,讓老人以為這是小病,然後就能樂觀一些,這樣病也容易好。
何況……若是往差了說,當真病死了的時候,誰還在乎是什麼病?人都已經命歸黃泉,與其糾結病名,不如好好下葬。
老人道:“是啊,哎,人老了沒有用,總是連累你們這些年輕人……”說著,她就歎了口氣。其實老人家怎會不知道什麼是大病,活了幾十歲的人,子輩在瞞些什麼還不是清清楚楚。
而且老人家活了一輩子,也沒有生過大病。她年輕時候聽過人說,同府邸長大的一雙姐妹,活到老了依然相親,那個病弱的妹妹,小時候就是個藥罐子,讓人覺得馬上就要夭折了;而另外一個,總是健健康康,嫁人時候身體也好。
結果到老了,妹妹喝藥喝了這樣久,卻是活了下來;從未病過的姐姐,卻被來勢匆匆的一場大病,沒了姓名。最後,那病秧子竟然還比自己的姐姐活得久,世事不如人料。
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袁葉離也是府中人,再不管事,對老夫人身邊的仆人能不了解?她又是久處內宅的,自然知道,老夫人身邊的奴仆跟了一輩子,又沒有什麼人會無端來為難這樣一位老夫人。——身邊的奴仆不會亂說話,所以是老夫人自己想的。
她想了又想,那麼多安慰的話,舌燦蓮花口若懸河,最終都隻剩下了一句:“……不會的。”
其實在大多數時候,一張嘴都是無用的。
有時候不說話,僅僅是因為,忽然發現那些大道理,都顯得那樣蒼白無力。
袁葉離道:“祖母今日都吃了些什麼?那些蜜餞都剩著呢。”
她與祖母寒暄了一陣以後,也就離開了院落。她並不知道,老祖母一輩子都沒有病過,所以這次大病,也就是最後一次。袁葉離又交代了幾句,不是真的要交代什麼,隻是希望他們能再多幾分心做事就好。
她回到自己的院子裏,終於有了些精神能爬起來幹活。
可惜這樣的日子沒有多久,平靜而一成不變的生活中,又不偏不倚的起了波瀾。
袁葉離在月中十五的時候,一大早起來就聽見嬤嬤來了。袁葉離屋中少有丫鬟,是以立刻就注意到了。
隨後她就聽人說,祖母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