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發現自己說不出話,於是他抬了一下手,讓淩真起身。
但淩真沒有。
他依舊跪在地磚上,因為雙腿已經廢了,所以腰腿很難挺得直。他開口,本來悅耳的聲線,終於變得沙啞:“臣請求告老還鄉,卸去將軍之位。”
告老還鄉?
如果告訴三年前的他們,淩真會受重傷,在前線失去一切,請求告老還鄉,他們誰都不會信。他甚至沒有到而立之年,即使軍旅疲勞,也不至於告老告得這麼早。人們總是不信,直到現實到來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合上了嘴,不願多講。
隻有當事情發生時候,你才會發現,能夠走過去且談笑風生的哪些人,到底是有多堅強。
皇帝張了張嘴,下意識的想說好。下意識,意思是不需要思考的舉動,淩真從來都是不需要他多加思量的那個人。
可是他說不出口。
金鑾殿上,文武百官側列,高高龍椅上帝皇的神色不辨,金碧輝煌雕梁畫棟,像是一副濃墨重彩的工筆畫。沉重得嚇人。
對於一個皇帝,過於重情不是一件好事。可是當你已經失去了那麼多以後,你會發現,剩下的僅有的那些,顯得格外珍貴。有些人丟著丟著,就再也不在乎了;有些人丟著丟著,卻越來越珍惜。
舍不得放棄。舍不得離開。
淩真似乎是沒有明白皇帝的意思,皇帝的不言不語,通常意味著重罰。他於是跪下來,跪得更深。他繼續說,“臣已殘廢,”說這四個字的時候,他的聲音甚至沒有一點抖,穩定如昔。“不能抱負國家,是為不忠。臣之不忠,實非所願。”
他不是一個口若懸河的人。皇帝知道,這還是那個淩真,半生坎坷的戰神,已經沒有什麼能夠打擊到,見過軍中爭鬥,經曆前線血色的他。可是皇帝不能想象,為何有一個人,即使受盡了折磨,也依舊能夠這樣堅定,仿佛生活隻是生活,一切甚至沒有變,他的人生不曾毀於旦夕。
可皇帝也知道自己不能夠開口說,寧可淩真從來沒有參與過這一場戰爭。那樣他就不會毀在前線。
那樣才是真正的毀了他。
他也不能夠開口,說他會想念他,因為仿佛他承認了,淩真就真的不再是將軍了。
他曾經真正殘忍地對自己的妹妹說,“康樂,朕不能留下你了”;所以現在,他不想再對跪在金鑾殿上的那人說,“淩真,朕感激你為齊國付出的一切”。
這句話顯得,太過於蒼白,而無力。印象中像是隻有那些,懷疑將軍擁兵自重的皇帝,才說得出的話。自古以來,皇帝都是極少數,即使慢慢數來,也隻不過百來人。他不知道旁人是怎麼做的。但他知道他不想那樣說。
僅此而已。
在淩真將軍準備開口繼續時候,皇帝忽然從龍椅上起身了。他依舊全套冠服整齊,這是迎接將軍應該有的儀禮。在他走下台階的時候,滿朝文武都為之一驚。
是,這在朝堂上,本不該發生。
因為皇權不可動搖,皇帝應該坐在龍椅上,無論如何,要保持屬於皇帝的威儀,不然滿朝文武百官,就會輕視帝皇,從而起意不忠。不是每個人,都會認為這是君臣相親,君皇仁慈。
很多站在權力頂尖的人,會將仁慈視為一種軟弱。
於情無礙,於理不合。
其實僅僅是這八個字。
可皇帝在這時候,就偏偏是這樣做了。
作為一個受盡帝皇教育,從太子升為皇帝,始終是個明君的皇帝,他知道一切的規矩,很早就懂得不合時宜四字怎麼寫。不合時宜的人,在這世間很難活得下來。何況君主。
他走下台階,將淩真扶起身。
簡簡單單的兩個動作,滿朝文武嘩然。可並沒有人記得,將皇帝勸回去。這事太少見,連言官與禦史都不敢當場說出來。
在隔了這麼多年以後,兩人再次站在平等的地麵上,淩真被扶回了太師椅上,幾乎算是癱瘓。他清楚地看見,帝皇眼睛裏的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他的聲音卻是穩定的:“朕準了。”
皇帝還不算老。二十七八,正當盛年,是一個男人最該爭取權力的時候。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他仿佛失去了他能看見的一切。
當你失去得越來越多,你就會發現,你什麼都沒有了。
那一張太師椅就被推離了金鑾殿,從此以後,再也不曾回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