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術看起來好好的,並無受過什麼折磨,依然穿著一套白麻色衣裳,眉宇間冷靜如同山川之上傾流下來的瀑布。他跪下來,並不反抗。

衛承淵記得,知道衛晟雲和袁葉離還活著的人,一隻手掌數得完。他從來不曾說過真相,想必白術也不曾說過。那麼,是誰讓衛文言忽然起了找人的心思?衛承淵沒有那麼甜,他明白這世間的大多數事情,都有其因由。

衛文言淡淡地道:“除了你,朕就隻找到了他一個。”

衛承淵道:“為何陛下要找他?”

他說得很隱晦,並無直接稱呼。他們跪在一起,但他卻不知道,白術到底說過什麼,知道多少。他們既沒有機會一起串通謊言,於是兩人一起,如果不是有默契的話,說實話就是最穩妥的了。

而最糟糕的是,衛承淵剛才不知道白術也被抓來了,所以說的基本是謊言。他低著頭,冷汗都下來了,卻一點都沒有後悔。衛承淵知道,自己既然已經說了謊,那麼接下來能做的,就是將謊言繼續說下去。

他並不覺得,自己有第二條路可走。

衛文言微笑,“找他隻是要問他,上一次見到晟王妃,是什麼時候罷了。”他說的答案很正常,也並無威迫恐嚇,甚至可以算做一個皇帝對下屬的質問。但因為衛承淵心虛,所以格外緊張。

他不知道白術會說什麼,也不知道他打著什麼算盤。

可是衛文言的目光已經落到白術身上,等待他的回應。書房之中,書架四麵環繞,周圍立著的侍人在視野中扭曲成一個個模糊而沉默的影子,白玉地磚光潔到連陰影都那麼幹淨利落。衛承淵但凡膽子小一點,都會被這樣靜謐的環境逼得開口說真話。

但他沒有。

他隻是在等,等白術開口。終於白術說話了:“稟告陛下,草民的確見過晟王妃,但那已經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這時候,衛承淵鬆了一口氣。他賭贏了,白術與他一樣,沒有說真話。衛文言驚訝道:“是何時的事情?”

白術微微一笑,將在徐州城中的過往全說了出來。他第一次見白鷺和袁葉離,就是在徐州城中,當時衛晟雲中毒,請來他的師傅救治。衛承淵聽過這一段過去,如今才明白一件事。

白術的背景,注定他不會說真話。

每個人的成長都與身邊人有關,白術的師父梁缺,當年曾經是皇宮中禦醫,技藝精湛,被陛下讚譽為神醫,堪稱天才。後來,被人陷害,落到天牢裏。萬人盛讚的天才,一朝下獄。最後梁缺逃出京城,隱姓埋名,才收了白術做徒弟。

這麼多年以來,以白術的技藝,他本可以留在京城。然而他寧可到那些窮鄉僻壤去,做那“自甘下賤”的事情,也不肯進這皇宮來。——為何?他是被他的師傅梁缺教出來的,他對這所謂金碧輝煌的皇宮,能有幾分好感?

他低著頭,低眉順眼的樣子。這麼些年的曆練,白術學會了偽裝,但偽裝和底子裏那一層性格,到底是不一樣的。

衛文言道:“是麼?”

他隻是這樣問一聲,誰也不知他是否看出了真假。可是白術磕下頭來,慢慢的道:“草民所言不虛。”

他的聲音那麼冷靜而穩定,仿佛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成功的人大多都有點偏執,白術就是其中一個。有些特質會隨著時間流逝,有些則不會。

衛文言道:“好,既然如此,我先賞你的忠誠。”說到忠誠二字,仿佛真的聽信了白術說的話。

“將那套醫書拿來。”衛文言說。

那套醫書。

這對衛承淵來說,不是什麼特別的話。但他這時候看見,白術聽見醫書二字,此時忽然睜大了眼睛,嘴唇微微發顫,似乎聽見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衛承淵不明白,白術是醫者,送給他一套醫書,不是最合適的麼?

衛承淵不明白,隻是眼看著白術收下了那套醫書,卻依舊隻是道:“草民謝主隆恩。”

皇權之下,不論是罰,還是賞賜,都必須謝過。他依舊一個字都不曾講,隻是跪在那裏。白術低著頭,與衛承淵並排跪著,衛文言看不見他的表情,但衛承淵卻能看到,他的眼睛裏沉澱著一種很深刻的感情……

非要衛承淵說的話,那應該是悲哀。很深切的悲哀。

但他不曾見過,是以不懂。

見到白術收下了醫書,依然一個字都不肯透露,衛文言歎了口氣,也不再多講。他並不是沒有辦法威脅他,也並非狠不下心,而是白術太過執拗,他知道他繼續說下去,也沒什麼用。於是他轉過頭來,望著衛承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