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向南方7(1 / 3)

張德藩的外表比實際年齡年輕得多,他不能快步走動,卻依舊毫無障礙地跨過門檻,他的臉上也沒有太多的老年斑,他的反應稱得上快速,看起來不過70歲,唯一可惜的是,他基本失聰了,必須是他熟悉的人在他的耳邊吼叫式的說話,他才略微聽得清。百度搜索若看小說,他出生於1907年,和我們見麵時已經整整90歲了。由於失聰,我們的交流很難展開,而且他依舊濃重的鄉音我也經常聽不懂。他當然也像所有老人一樣,喜歡重複,似乎那是生命將逝前,拚命抓住一些確定的東西,或是通過反複訴說曾經的遺憾,來撫平的內心長久的不安。

他就出生於這個老屋中,這幢房子的曆史足以追溯到清朝末年,可以猜測出,這是個殷實之家。他曾是個青年商人,行走在中國與緬甸之間,騰衝一直就是中緬貿易的重鎮,很多中國商人的大半時間生活在緬甸,他娶了一個氣質端莊、眼窩深邃的中緬混血兒,後者是緬甸曼德勒市的一家英文學校的老師,她為他生了4個孩子。他經曆過日本人在1942年的到來,他商人式的精明幫他回避了很多痛苦,當日本人進村時,他會事先準備好幾個雞蛋與番茄,當他們敲門時,一邊主動遞給他們,一邊說自己是“良民”,他親眼看到那些遲遲開門的鄰居怎樣被打得頭破血流。

當遠征軍開始反擊日本人時,他已是個37歲的父親,無意卷入其中,但戰爭卻選擇了他。他會說熟練的緬甸語,熟悉緬甸的山地與叢林,他先是成為一名向導然後被迫參軍。戰爭中充滿了意外,他和幾位戰友被大部隊甩了出去,不知為何又卷入了緬甸的內戰,他看著戰友一個個死在身邊……他算得上幸運,逃過一次次劫難,他記得一次夜間戰友想拉他一起出門,他恰好不在,第二天那兩位戰友都死在了外麵。在國民黨政府撤離大陸之後,他們這些殘留的遠征軍老兵有機會輾轉泰國,前往台灣。他就這樣來到台灣,成為被外省人擁擠著的台灣島上的一個陌生人。他,操持著雲南口音,在一家理工學院裏當燒水的鍋爐工人,他再沒見過妻子,在台灣時他接到了她的死訊,而兒女們隻有在大陸向台灣開放旅遊之後才又見到。

“那是亂世啊,人命不值錢啊!”我記得他總是在說著這句話,他總是提到他的再未見到的第一任妻子,她的那張魅力十足的黑白照片就在客廳的相框裏,他的第二任妻子則坐在他身旁。你可以輕易感覺到,他的所有的愛都給了死去的、在照片中光彩照人的那位年輕女人,而不是身邊這個白發蒼蒼、皮膚幹黃的老太太。

他帶著我參觀後院那個小花園,串串紅正在盛開,那棵粗大的茶樹穿過屋頂伸向天空,他指給我們看他新裝修的浴室,輕輕地抱怨說魚缸裏的金魚為什麼總是養不活……他熱愛生活,並且期待別人傾聽他的故事。他的弟弟也坐在房間裏一直陪我們,除去照顧他們的那位中年保姆,他的弟弟是這個房間裏最年輕的人,那一年73歲了,兒孫都不在家。偌大的院子裏顯得空曠,木製老房子和石板路上的青苔散發著久遠的氣息。有那麼幾分鍾,沒有一個人說話,我甚至感覺到時間的靜靜流淌。

當我要離去時,90歲的老人戀戀不舍,說了很多遍“謝謝”,他的眼神裏充滿了期待,或許我們應該留下吃飯,或是不久再來看他,他期望有人聽他的故事,盡管這個故事早已被歲月弄得殘破不全,但那些往事的悲歡在他的腹中停留了太久,甚至徹底被曆史遺忘了,他需要把它們傾瀉而出,並被別人知曉。

十六 中國味道

離開騰衝的感受,就像到來時一樣複雜。我們坐著夜班車前往昆明,躺在窄小的臥鋪上,窗外是一片漆黑,我覺得自己平躺的身體像是傳說中飛翔的屍體,鎮定而沉默地飛入無盡的黑暗。我40天的旅程,就和這段尚未展開的戀情一樣,即將要結束了。

就像我經曆過的所有事情一樣,事情的結尾和它的開端沒什麼關係。我在旅行前對中國的宏大設想,幾乎全都消退了。在最後的幾天裏,我斷斷續續地閱讀著林語堂的《中國傳奇》。他用英文將中國古典的短篇小說改寫出來,我讀到的則是它又被翻譯成的現代漢語。這個奇特旅程,一點兒沒有減弱它的感染力,我被這些小說的神秘感、簡潔、人物奇特的性格、勇敢和灑脫的品質完全征服了,其中幾篇我覺得一點兒也不輸於愛倫坡的作品。我在其中立刻就嗅到了那股獨特的“中國味道”,說不清那是什麼,但我知道它與我剛剛遊曆過的這片土地緊密相連,而我也是它的產物,但很可惜,這些寶貴的遺產密碼已被我們丟棄了好幾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