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猜得出內容。自從高中時代,他就是個很討姑娘喜歡的男孩子,知道怎樣在幾分鍾內將她們逗得咯咯笑。如今,那個曾經清瘦、有點像薑育恒的男孩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個腰身渾圓、腹部凸出的中年男人形象,毛茸茸的黑胡子和那張胖胖的、顏色暗淡、有點油膩的臉,加深了中年的印記,有點像《食神》中的“唐牛”。
經過兩天的相處,他對我的問話不那麼拘謹了。我們第一次見麵是在一張坐了10個人的大圓桌上,在座的主要是他在榆林中學的同學。距離高中畢業13年了,當初的少年意氣似乎又回來了,他們稱呼著彼此的綽號,回味著那些尷尬事。他們大多出生於1971~1973年之間,有的來自鄉村,有的出生於城鎮。榆林中學是陝北最好的中學,它的曆史可以追溯到1903年,中國**早期的領導人劉誌丹正畢業於此。他們在20世紀90年代初進入這所中學,共同度過了三年高中時光。他們記得那個時候的榆林,蕭條、貧窮卻不乏詩意。他們踢球,傳看金庸小說,瘋狂地寫詩,留著郭富城式的發型,取笑班主任的健美褲,其中成績最優秀的夢想著考上大學,離開榆林,到省城西安,或者更遠的地方。
洪波坐在人群中,沉默,比周圍人看上去更成熟,或者說更蒼老些。每個人又自動歸位到高中時代的各自角色。在整個高中時代,他沒給其他人留下太多的印象。班裏的59名同學,一半來自城市,一半來自鄉村,像兩個涇渭分明的陣營。榆林是一塊麵積達43578平方千米的城市,包括11個縣和一個市轄區。榆林中學位於市轄的榆陽區,它一直是陝北的政治與商業中心。洪波是那一半鄉村學生中的一個,來自最北的神木縣。就像東南沿海的廣東、福建的時尚,要過上幾年才傳到西北的榆林,而城鄉間從未彌合的差異,則使來自鄉村的同學在物質和精神生活方麵都更匱乏。進入這所好中學,又往往意味著更大的壓力,他們要對得起學費。課間休息時,城裏的學生在操場上嘻嘻哈哈,而鄉村的孩子們則安安靜靜地坐在凳子上。
洪波沒有考上大學,59個學生中隻有3個被錄取了。第二年,他和很多同學一樣自費前往西安讀書,在一所財經學院,他學了三年的會計。20世紀90年代中期的榆林像陝北的其他地區一樣,是貧窮與落後的代名詞。“你們還有皮夾克穿。”他的高中同學彩彩曾有過這樣的尷尬遭遇。在很多西安人心目中,陝北人仍舊頭戴白羊肚毛巾,張口就是信天遊。
三年學業後,洪波回到了神木縣,他依舊要為自己的生存掙紮。知識看起來沒起什麼作用,他成為了一家電石廠的開爐工,每月500元的工資。電石有一個更正式的名稱是碳化鈣,是無煙煤或焦炭與生石灰在爐中由高溫冶煉而成。洪波的工作是每隔一兩分鍾,就把長長的鐵鉤伸進冶煉爐中攪一攪,有時他還負責為爐子添加燃料,把一鏟又一鏟黑色的煤與白色的石灰送進爐子。
“我曾經喝水喝醉過,”洪波在熱氣彌漫的冶煉爐旁對我說,“那天特別熱,我一直流汗,一直喝水,不知為什麼就暈倒了。”在帶我們參觀他曾經工作過的電石廠時,他順手奪過工人們手裏的鐵鍬,向爐裏添煤。他那發福的身體突然變得靈巧而有力量,姿勢標準。他和其中一位熱烈地握手,幾年前,他們在一個工作組。
“如果我不離開,頂多像他這樣,成為一名技術人員,管幾個工人。”洪波離開電石廠時說。電石廠巨大的鋼鐵管道、高溫的電石塊、濃重的煙塵、37℃的廢水,都令我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