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對於一個同代人如此富有興趣。{"本書首發站"}《biqime《文>網》我采訪的方向左右搖擺,最終它既不是對於電影文本的解讀,盡管電影中經常流露出的詩意讓我感慨不已;它也不再是一個傑出人物的成長,盡管我對於他長達三年的孤獨和挫折的補考時間印象深刻,他在大雪中騎車度過新年的焦灼與惶恐,是再典型不過的青年藝術家故事中最動人的章節;甚至也不是他對於社會變革的思考,盡管他對此充滿了一個敏感的知識分子的洞見……
它更多地變成了一種探尋,一種對於我所生活的時代、我這一代人的情緒,包括對我自己未來方向的探尋。盡管是緩慢的,但我的確開始試著培養我對於那一個個活生生的個人的興趣,試著在一幅壯闊的社會圖景中觀察他們生活的細節,理解他們的歡樂和悲傷,和那些難以言傳的迷惘。
他的電影給了我一種清晰有力的鼓舞,沒什麼比誠實更有力的武器了,每個人、每個社會,不管它看起來是多麼粗糙和平庸,都有著被你忽略的光輝。就像普魯斯特在看到夏爾丹的繪畫作品時所說的:“……之前,我從沒意識到在我周圍,在我父母的房子裏,在未收拾幹淨的桌子上,在沒有鋪平的台布的一角,以及在空牡蠣殼旁的刀子上,也有著動人的美的存在。”
對我而言,我越來越承認,我頭腦中雜亂的知識體係,就與中國目前混亂的價值觀一樣,是我真實生活的一部分。我這一代注定在種種的矛盾與衝突中成長,內心的困惑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正因如此,我應將這種困惑不加掩飾地表達出來。
老黃與小黃
一
“或許有人喜歡這些老石頭,我對它一點感覺也沒有。”小黃說。他駕駛的這輛深藍色Golf正穿越殘破卻巍峨的城牆,它是古羅馬壯觀的遺跡之一。
小黃高高的個子,白淨的麵孔比他26歲的年紀更顯年輕,那雙細長的眼睛經常不由自主地眯成一條縫。他慢斯絲理地講話,似乎在追求一種標準普通話的字正腔圓,或是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力圖表現一種他們渴望的深思熟慮。
4個小時前,我在羅馬東郊的一所半倉庫半辦公室的空間裏碰到他,他正埋頭發手機短信,當我進門時,抬起頭露出靦腆的笑容。
我是來找他父親老黃的。我和老黃在北京機場的擺渡車裏相識,當時他站在我旁邊,正和一個年輕姑娘交談。他的語速急切,發音奇特,我意識到他說的肯定是中文,卻一句甚至一個字都沒聽懂。
“這是溫州話,”他注意到我的疑惑,改用普通話對我說,“去歐洲,你不用學外語,會溫州話就行了。”我們搭乘同一架飛機,從北京飛往羅馬,在漫長的行程中,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句,他的深藍色毛衣整潔得體,黑白夾雜的寸頭幹淨利落,他的樂觀性格顯現在他經常綻開的笑容上,那雙小小的眼睛讓人過目不忘。
他出生於溫州,如今在羅馬做食品生意。溫州與溫州人的故事是過去30年中國的傳奇之一。這個浙江東岸的小城曾長期被交通不便、土地匱乏所困擾,但在改革開放之後,它突然變成了中國每個渴望經濟發展的城市的榜樣。它與深圳或是蘇州這些城市不同,它既沒有毗鄰香港的優勢、國家政策的傾斜,也沒有漫長的商業與文化傳統的支持,它所依靠的是個人的勤奮與智慧溫州政府很早就撤除了對民間商業的指導或管製。它或許也體現了中國經濟增長的真正秘密能量來自底層而不是上層,源自個人與家庭而不是政府與國家。
而溫州人在歐洲的創業則是傳奇的另一麵。他們先是在巴黎開餐館或是鞋店,然後他們把家人與親戚接來,他們的新生活引來了家鄉朋友的羨慕。朋友在他們幫助下也來到此地,租下了隔壁的房間,開了類似的店鋪,很快地,整個一條街都會被同鄉們占據。這裏有了餐廳、藥店、旅館、教堂、律師行、卡拉OK廳、暴力幫派,一個小世界誕生了,你可以一句法語也不會說,照樣生活得悠然自得。前往歐洲其他城市也並不困難,那裏同樣有溫州的鄉親,他們構造了一個國際關係網絡,人員、金錢、貨物、機會、還有鄉愁在網絡間流通。
在中國的範圍內,浙江的溫州人,像廣東的潮州人、中山人,福建的晉江人一樣,以其商業頭腦和海外移民著稱。如果將他們置放於全球範圍內,亞美尼亞人、猶太人、印度的帕西人也像是他們的同路人。環境的險惡逼迫他們培養出精明的計算能力,他們積累財富以換取某種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