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與思索的氣氛,似乎也悄然而至了。小路旁,我看到約瑟夫馮艾興多爾夫的紀念碑,上麵是年輕詩人的英俊畫像和一行我看不懂的詩句。200年前,他和另一位年輕詩人荷爾德林常在此結伴散步,他們或許同樣的蒼白和敏感,同樣熱衷於探索世界的秘密,同樣堅持某種抽象的精神。
我們沒有走到山頂。小趙的情緒隨著時間過去熱烈起來。他主動和我談起,他曾多麼喜歡尼采、博爾赫斯和屠格涅夫,在凱裏的一所中學裏,這算得上驚世駭俗了。進入大學後,他仍是個“怪僻分子”。他瘋狂地愛上物理學,並自認是班級裏最優秀的學生,但他的考試成績卻總是最差的,老師接受不了他的不上課和自創的解題方案。4年學業結束時,他差點沒有拿到畢業證書。不過,在研究生階段,他還是自學並憑借在英文期刊PhysicalReviewLetters發表的兩篇文章,申請到了馬克斯普朗克基金會提供的研究津貼,他俏皮地把基金會簡稱做“馬普基金”。
“真是墮落了。”我們沿一條迷宮般陡峭的石階下山時,他不斷重複著這句話。他說起了大學時的一位摯友,迷戀上詩歌,每天都拿著新寫的詩作來找他。“盡管不斷被我打擊,他還是寫,他後來退了學,現在可能在北京打工吧,”他幾乎喃喃自語,“可是,我在網上碰到他時,他還會發來新詩。”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的朋友還在堅持,而他呢?他不再在物理學中寄托自己的熱忱,再不相信“物理公式中蘊涵簡潔的美”這樣的套話。對他來說,來到海德堡,與其說是探索科學的熱忱,不如說是對貴陽那單調生活的逃避。但他真的逃離了,卻又發現仍是空空蕩蕩的。3個月裏,研究所的學習工作像是一樁習慣性的動作,而他似乎也做好準備去探索別的,他沒準備學習這裏的語言,沒去過其他城市,甚至連小城裏那座輝煌而殘破的古堡也沒去過,他來到尼采的故鄉,卻連一本他的書也再不想翻起。
我們在老城裏遊蕩了一個下午,走過了舊大橋,摸了卡爾門旁的黃銅猴子,他請我喝了咖啡,陪我在一家英文二手書店裏東翻西撿。看著我買的一袋子書,他突然說:“我好久沒看書了。”
他的房間裏的確沒有一本“書”。這間強行將廚房、衛生間塞進去的公寓,是個再典型不過的單身學生宿舍。一張床,一張寫字桌,一個書架,兩把椅子,再沒有更多的空間了。平躺在床上,腳就正好抵到廚房的水池邊。不過,平心而論,這仍是不錯的居住條件,但每月400歐元的房租一點也不便宜。書桌上一台筆記本電腦,很多份PhysicalReviewLetters雜誌,吃剩的桔子皮攤在上麵,而書架上隻有兩本物理教材。
他執意請我到這裏坐坐,好讓我在登上離去的火車前嚐嚐他的手藝,他覺得自己做飯水平可比那對上海夫婦高多了。這也是他表達自己善意的方法,大概很久沒人和他提起尼采、博爾赫斯這樣的名字了。
他切西紅柿時,我在看他電腦裏的《我的野蠻女友》,全智賢是他最喜歡的明星,不管是她的樣子或身材,都是他的理想情人。看到全智賢的美麗蠻橫的樣子,他似乎自然地說起他從前的戀情。那時,他正在讀屠格涅夫的《初戀》,開始用羞澀和純情的方式向那個同係不同班的女生表達。古典的方式,迎來了現代的潰敗,令他至今耿耿於懷……
三
他們或許在夢中見過,
就像瞧著自己的故鄉。
而這魔力並未欺騙他們。
約瑟夫馮艾興多爾夫
和小趙散步、談話時,我把尼古拉斯桑巴特忘得一幹二淨。當我再一次翻開《海德堡歲月》時,讀到了約瑟夫馮艾興多爾夫的詩,不知它是否就是刻在紀念碑上的那一句。
在這三行詩中,尼古拉斯桑巴特看到了真正的“海德堡精神”它是“非海德堡人的東西,是一代代人不斷更新、確認的思想經曆的產物,他們符合邊緣人的特質,並神奇地在這個地方相遇。他們孑然一身,以旅人和外人的身份來到這裏,在這裏找到一個新的超越感性的寄托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