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五的晚上,我在這所大學作一場演講。那時,我仍沉浸在之前短暫校園散步的經曆中。那些高大茂盛的樹林,昏黃的路燈,起伏的道路,陰影之中的藍頂白牆建築,像是某段曆史記憶一直被封存在那裏。生活在這裏的青年,該孕育出一些與眾不同的氣質吧。
在紅椅背的大教室裏,我沒有感受到太多的與眾不同。不過,我又怎能苛求。從北方到南方,從北京大學到任何一所院校,年輕人不都處於相似的困境中嗎?
“我21歲,為什麼活得卻像是41歲,每天都被很多壓力裹著,論文、GRE、考研、找工作……”幾個月前,一個北大三年級女生在課堂上對我說。我記得她情緒激動、語速急促,像是迫不及待要把胸中的積鬱釋放出來她單薄的身軀承受不住了。
她的感受,像是這一代人所處困境的某種縮影。他們大多出生在1987年前後,在20世紀90年代後期度過青春期。這20年的經濟擴張、物質豐富、資訊發達,是中國日漸卷入全球化的過程,也是意識形態死亡的20年。我們曾本能地相信,這種環境將孕育出更獨立、更自由、視野更寬闊的一代人,而他們將把中國社會帶入一個新階段。
但如今,我們必須承認,這隻是一相情願的幻想。這一代人生活在一個物質與資訊過分豐沛,精神與價值卻過分匱乏的年代;也是一個技術手段不斷增強,目的和意義卻消失了的年代。
恐懼與誘惑,創造了一股強大的力量,整個中國都變成一台賺錢機器,變成了物質利益的俘虜。它無視人的尊嚴與豐富性,對環境破壞視而不見,除去**裸的權力、金錢,不信任其他的邏輯和追求。這種力量,可以迅速地修建工廠、開發樓盤、築造高速公路,卻不知如何去應對教育、文化它們有關人的精神世界,有關創造力,有關對美與醜、正義與邪惡、高雅與平庸的價值判斷,它們鼓舞每個人追求自由,鼓舞他們的懷疑精神,鼓勵按照自己的方式探索世界,有勇氣堅持自己。隻有這樣,個人的可能性才被激發,基本的價值觀才得到一代代人的捍衛,而整個國家、整個世界則受益於這種創造性和獨立性。
但在過去20年,我們目睹的不是用教育和文化的理念去影響社會,而是權力和金錢的邏輯,全麵性地入侵教育和文化領域。校園失去了獨立性,不僅屈服於政治壓力,也臣服在社會壓力之下。而年輕人,這些代表著國家與社會未來的新血液,一方麵缺乏靈魂上與知識上的引導者,缺乏保護和鼓勵;另一方麵被提前推入**裸的達爾文主義式的競爭中被擠壓和馴服,用自己的青春熱情和創造力來交換生存哲學。他們沒有被當做獨立的個人來看待,而隻是巨大的經濟社會機器上的一個齒輪。他們渴望在這裏被啟發,被引導,被激發出生命中最燦爛的東西,並尋找到自己最想走的道路。當這一切都沒有時,他們就隻能成為流行觀念的俘虜。他們不相信個人的意誌與力量,感到自己一直在遵循別人的要求而生活。詩歌、愛情、理想主義,這些青春必要的元素,給予人生意義的東西,在他們的生活中普遍性地缺席。他們的精神生活普遍的扁平、狹窄和過分世俗。
更令人憂慮的是,這種邏輯早已貫穿到從小學到大學的整個教育係統中,它很可能摧毀幾代人的頭腦和內心,讓他們生活在一個荒蕪而喧鬧的精神世界中。
在武漢大學的交流,是對已經形成的現實的再一次確認。他們的感受差不多,很多時候,追問也差不多。他們希望我能給出一個能解決困境的方案既然社會已經變成了這樣,我們該怎麼辦,一個人的力量夠嗎?
我不是個好的演講者,缺乏係統性,也不夠富有邏輯,很多時刻,我也隻是個現象的羅列者。但我有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感受人們的眼睛與內心,已被厚紗遮蔽起來了,是非黑白似乎也被顛倒了太久,以至於常識的言說,也變成了驚人之語。
不過,自我重複終究讓人厭倦。有時候,我捫心自問,去講述這些現實,是不是還不如去為他們讀一首WH奧登的詩,或是講述一段校園內的憂愁往事更好?去呈現美麗、自由、深邃,難道不比去批判醜陋、禁錮和淺薄,更為有效?我多少有些擔心,我掉入了自己所批評對象的同樣邏輯。既然我相信個人的自由意誌和創造性,那麼就不該過分擔憂現實的社會環境,因為總有人可以從中跳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