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失落的一代9(2 / 3)

比起餘華那綿延、曼妙的長句子,陳丹青的措辭像是一截截被折段的小黃瓜,簡短、幹脆、滴著新鮮的露水,而且有一種讀慣了翻譯體文字的我不熟悉的白話文味道,像是新文化運動那個年代的某個變種。除去語言的新穎,日後令他備受爭議、批評的風格也顯露出來即使在最抒情的段落,他強烈的社會意識與政治意識,也從未丟失。

這本書一下子顛覆了我,之前對他的回避,轉化成一種敬意。以至於幾周後,當我見到他本人時,有一種難以化解的緊張。那是在洪晃主持的一個談話節目上,在南三環一間由破落舞台搭建的錄影棚裏,我們圍坐在暗色藤椅上。大部分時刻,我們聽陳丹青在談,那時,他辭去清華大學教職的新聞,正沸沸揚揚。我對於他當天的談話內容,全無記憶,卻記得他是多麼會談話流暢、緊湊、選詞新鮮而恰當,並且會在適當時刻爆出一兩句粗口,仿佛他依舊保持著上海弄堂裏的少年意氣。

我對他的表現,充溢著讚歎與羨慕。“你的語言方式是怎麼來的?”節目後,我問他。他一字一頓地說,他有老師,但他現在不想說是誰。但是,我也感到一絲不悅,我猜是因為他身上流露出的某種傲慢他似乎對一個剛見麵的年輕人,懶得多說上幾句。幾個月後,在另一次人數眾多的宴會上,我再次碰到了他,我們在飯店門口相遇,我叫上一聲陳老師,他的鼻腔中冒出“哼哼”兩聲冷笑,我分不清那是什麼意思算是某種招呼,還是他在人群中同樣感到不自在?我隻覺得他的某種冷,倘若在街頭碰到他,我是不好意思拉他去咖啡館裏,去和他談談我的焦慮和夢想,指望他給我某種啟示的。

我不知道這種小情緒是否影響了我對他的判斷。總之,在我印象中,2005年後的陳丹青,變成了一個似乎無所不談的公眾人物。他指責教育的墮落,批評建築的誇張與無根,他追溯攝影的曆史,談論文藝複興的內核,分析消費與時尚,還突然就魯迅開始演講,和人談論20世紀80年代,他還四處推薦木心的作品對,這就是他所說的老師,在很多人看來,他將木心放在了後者並不匹配的高位上……

至於他個人的繪畫,倒是很少有人去追問,人們感興趣的是他對那價格高漲的藝術品市場的意見。他變成了各種觀點的生產者。

在照片上,他依舊一臉矜持,扣子係到最上麵一個,有點驚慌的表情被定格在鏡頭麵前,仿佛突然在夢中被驚醒,對外界感到格格不入。有那麼兩年時間,我覺得他說得太多了、太快了、太流暢了,以至於讓人懷疑他說的是否真誠,那些觀點是嚴肅的思考,還是一場聰明才智的表演。這種懷疑,或許也是我對於20世紀80年代成名的另一位傑出人物阿城的態度。

阿城和陳丹青等幾位經常被形容成那一代最敏銳與智慧的人物,他們的智力與經驗似乎可以完成各種事。但我卻發現,他們有智慧和感召力,卻沒興趣承擔起這個時代所需要的更嚴肅的使命。或許,他們年輕時被各種空洞的口號弄得心力交瘁、遍體鱗傷,以至於懷疑嚴肅的使命,是另一種劫持和欺詐。我不知道這種要求是否是另一種**,或許在潛意識裏,我期待這個社會能夠有真正的智力風範與道德勇氣,而不僅僅是將自己的生活過好的聰明(或是狡猾)。

陳丹青,僅僅是又一個極度聰明的人嗎?還是他的努力中蘊涵著些別的東西?

因為這次采訪,我開始真正閱讀陳丹青。我承認,他讓我吃了一驚。不錯,這些斷斷續續的文集中的一些文章,我已在報紙與雜誌上閱讀過了。不管何種題材,陳丹青總有能力將它表達得與眾不同。我記得他在北京魯迅紀念館的演講,他說到魯迅的臉:“這張臉非常不買賬,又非常無所謂,非常酷,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臉的清苦、剛直、坦然,骨子裏卻透著風流和俏皮。”我還對他引用貝托魯奇所說的“高貴的消極”記憶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