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我得承認,他對教育、建築、電影、當代藝術的諸多判斷,是驚人的準確。他的寫作風格也無比鮮明,他擁有強大的直覺,能敏銳地在繁多的表麵現象之下,尋找到被人忽視的東西,他的形象思維比邏輯思維強大得多,用鋪陳、類比、列舉,來取代分析、推理與邏輯……所以,他的文章中,被記住的不是整體結構,或是具體的結論,而是他經常性的靈光一閃,或是格言警句那裏麵有戳破窗戶紙的暢快。
這種藝術家式的敏銳是他應對如此繁多話題的主要方法,而他的哲學與思想基礎,與其說是來自某種特定的價值觀,不如說來自於他自稱的“常識與記憶”。對於“常識和記憶”的尋找,則耗費了他整整半生,如今仍在這個過程中。
三
1982年1月的場景突然出現在我的腦海裏。“嚴寒,陰霾。我從北京遠赴紐約。上海轉機一小時,隔窗遙望前來送行的父母和孩子,熱淚長流。”陳丹青後來回憶說,“機身緩緩轉彎趨向跑道,螺旋槳啟動的颶風刮得機坪草叢成片倒伏,龐大機翼掠過一群正在列隊操練的士兵,軍衣陣營在風中抖動翻飛,望之壯觀而蕭條。”
那時的陳丹青29歲,他剛剛迎來了人生第一個真正的高峰。他在**時代結束時所朦朧地感到的希望,不僅成真,而且將他推到了一條眼花繚亂的快速通道上。
1978年,他進入了中央美術學院。經過長時期的壓抑之後,中國的政治、社會、文化變革突然糾結在一起,一同爆發了。
鄧小平複出、十一屆三中全會、中美建交、中越戰爭、西單民主牆、《今天》創刊、首都機場的**畫、星星畫展、傷痕文學……
而陳丹青和所有的年輕人一樣,被青春的躁動、對藝術與自由的渴望,弄得興奮異常。他依舊留著長發,盡管已25歲,結了婚,但仍是班裏年紀最小的一位,臉上還有著青春痘的痕跡。食堂提供的白菜、米飯,不能提供給他們足夠的營養,他們總覺得饑餓,卻不妨礙他們聲嘶力竭地辯論與爭吵中國的這一切變化,意味著什麼?
在陳丹青自己的描述裏,他是個典型的憤怒青年,在全班開會發言時,因為年紀小,他總是排到最後一個,“講一些我就不知道怎麼再往下講了,然後就罵人,然後就哭,就這樣。”他的叛逆氣質沒怎麼變,當星星畫展的曲磊磊、鍾阿城來到美術學院時,他在這些“野路子”身上,找到了更多的精神契合。
不過,這並不妨礙他在主流中獲取到足夠的認可。那幅《淚水灑滿豐收田》,1977年的全國美展的參展作品,幫助他進入了中央美術學院。1980年時,他再次前往西藏,經費則來自學校特批。
距離上一次進藏,已經4年過去了,陳丹青更成熟了,眼界也更開闊了,也畫了更多,但他的方向沒有改變他仍在努力地模仿,在尋找他者的眼光。上一次在拉薩,他看到的是蘇聯現實主義的景象,希望自己畫得像蘇裏科夫;而這一次,他依舊在試圖模仿,他希望自己畫得像法國現實主義,之前不久,法國鄉村畫展帶給他至深影響,於是他希望畫出米勒眼中的西藏。
在拉薩的半年時光,他畫出了《西藏組畫》。當時的他無法意識到,這組畫將可能吞噬他,把一個具體的陳丹青,變成一個抽象的陳丹青人們圍繞著他,支持、反對、喋喋不休的爭論。對於美術,我所知甚少,時至今日,我也從未看過《西藏組畫》的原作,而且倘若你對中國美術史缺乏理解,對於20世紀80年代初的中國氣氛沒有具體印象的話,似乎也很難理解它所引發的狂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