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每個中國人都在熱烈地重新尋找自己,多年以來,他們被捆縛在一種單調的詞彙、情感、顏色之中,他們渴望一種新的語言與感受力。若看小說不管這種表達來自何處,隻要它與之前不同,那麼它就可能引起廣泛的爭議,不管它是鄧麗君的靡靡之音、薩特的“他人即地獄”、還是街頭的紅裙子……人們急於告別一個舊時代,用各種方式來尋找新時代,於是,人們在陳丹青的《西藏組畫》發現了新時代盡管他借用的是19世紀的法國眼睛,但在那個年代,隻要它不是革命年代的色彩與形象,就意味著嶄新的、值得被不斷歡呼的。
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陳丹青錯過了那個喧囂的20世紀80年代,他的畫作被視作那個年代的主要標誌。他孤身一人來到紐約,懷抱著他自認的簡單理想:去各個美術館,去看原作。伴隨終身的自省意識那時或許已很強烈,“這一切剛開始,就覺得《西藏組畫》是個習作……先得出去看看。”他後來說。
這是陳丹青第二次到一個陌生的環境中了。上一次,他從上海被扔到了江西南部的山中,飽受水土不服的煎熬,不知是否還能回到上海。而這一次,他則進入了一個陌生之地,他從未離開過中國,對紐約一無所知,幾乎不懂英語,所有他熟悉的關係網絡都消失了,他在國內突然獲得的聲名毫無用處,他像一顆水珠滴落到紐約的大海中。
“像是一種流亡之感,”他對我說,“我是強烈靠記憶生活的人,跟你記憶能夠有關係的視覺、觸覺都沒有了,20世紀80年代初的紐約還沒有太多的中國大陸人,華人主要來自台灣、香港,每天醒著的時候全是這種感覺。”
在紐約,他人生的重要一刻又開始了。他深陷兩種困境之中,自信的坍塌和深深的孤獨。前者來自於那些美術館和紐約的藝術環境。“我很早就意識到我們根本是個巨大的斷層,“文革”後的我們是繞過蘇聯影響,回到歐洲19世紀前的大傳統,就是說去接續徐悲鴻他們被中斷的一切。”他說。但是他真的到了美國之後,發現他本來想尋找某個歐洲傳統,發現的卻是一個整體“希臘、文藝複興、印象主義、現代主義,直到當時在蘇荷(SOHO)發生的所有當代藝術,連現代主義都早已過時了”。
我猜陳丹青在那時的感覺,就像是一個長期處於黑暗中的人,突然被扔到了強光之下,處於巨大的震驚與失落之中。而他這種內心劇烈的起伏,又無人可以表達,在英語的環境中,他同樣感到失語。
與國內朋友的通信,變成了排遣內心的方式。他心急如焚地等待阿城的來信,等待他寄來的小說,他同樣等待和紐約的作家與藝術家的交流……
閱讀是另一種方式,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高密度的閱讀,上次是對俄羅斯文學的饕餮,而這一次,他則發現了那些在中國大陸被忽略的作家,張愛玲、沈從文、尼采……不知是他的懶惰還是頑固,他沒有進入英語的語言環境,這些書是豎排的台灣版本。
他還發現了紐約的古典音樂台,一天24小時播放,其中一些曲目和旋律,讓他想起了自己的年輕時代,他們想方設法才搞到那些唱片。
而他的個人生活則依舊依靠“西藏”來維持。他算是幸運,一位畫商根據他在國內的大名上門索驥,答應每年付給他一定報酬,但是他要不停地畫西藏。於是,他變成了一名匠人,在西藏時,他滿懷著對法國米勒的崇敬下筆,而在紐約,他要興味索然一遍遍地毫無快感地意淫西藏。
在紐約一間租來的畫室裏,他總把收音機調到104古典音樂頻道,然後開始畫他的西藏。這種情形持續了6年。在這6年中,他也學習在失語中生活。他感覺不到作畫的衝動,他找不到自己的表達方式,而且他對於正在興起的巨大時髦當代藝術缺乏興趣,他的根緊緊紮在現實主義的土壤裏,激起他內心情感的是形象、是記憶,而不是標新立異的觀念。於是他成了紐約的一名遊蕩者,他喜歡這城市的無邊的寬容。他在美術館裏臨摹,參觀畫廊,偶爾參與社交活動,和街頭藝術家相識,他充當來紐約朋友的導遊,陪著來玩的羅中立在第五大道上拿大頂,在大都會博物館抽煙時,他有一次碰到路過的伍迪艾倫牽著他女友的手路過,還有一次他在一家小畫廊裏迎麵撞上了安迪沃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