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的整個下午,他正在將石濤的畫冊繪到畫布上,這幅新“畫的書”,將在慈善晚會上被拍賣。
不知是否他作畫已疲倦,還是他隻吃了一個三明治能量不足,或者是我的問題不夠有趣,他一直誠懇卻不夠興奮地回答著,夜色從黑到特別黑,但他的耐心卻從未減弱過。窗外的鐵軌不時有火車經過,巨大的聲響經常淹沒他的談話。
稍作休息時,他給我們看他的畫作,然後把音響的聲音調大一些,正是勃拉姆斯的一段旋律,悲愴而崇高,充盈了整個畫室。而裹在鬆垮垮的黑色褂子中的陳丹青,則像是幽靈一樣在空空蕩蕩的空間裏遊蕩著。“對,我們是不太有這種情感,”他這樣評價這段曲子,“據說崇高是來自於恐懼,你覺得呢?”
我不置可否。我覺得在4個小時的談話裏,我的神經一直沒有真正放鬆下來。他比前兩次給我的印象、還有他的文字,要溫和耐心得多,偶爾電話打進來,他耐心得像個好好先生。他說自己正在被人情網絡所吞噬,盡管不再教書,他仍要幫助學生找工作,幫助過去的老朋友辦畫展,還有一直不停的媒體采訪,偶爾,他還要幫助一些受他“誤導”的年輕人一個南方青年因為他對教育體製的痛罵,而退了學,他要幫他寫推薦信去歐洲讀書……
但是,我仍覺得無法和他進入更深入的談話,我想知道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或許,因為我不懂藝術,這樣就等於錯過了他身上最重要的一部分東西。或許,這是他習慣性地保護自己,他喜歡談論外界事物,而不是他自己。對前者,他可以運用才智,而不太觸及內心。此刻的中國,有太多的外部事物可以談論。當他在8年前回到中國時,肯定想不到他即將展開的新旅程,就像他日後所寫的:“記得三峽大壩接近完工、京城的五環路才剛開通,申奧結果迄無公布,電子郵箱猶未普及,博客更是多年後上市的新把戲……《上海寶貝》的作者正當大紅大紫,少年歌迷尚不知周傑倫為何方神聖,80後才俊適在大學用功……小小美術界,千禧年那屆雙年展是為當代藝術正名的信號,京城的前衛盲流被驅趕的生涯初告緩和……所謂教育界,世紀初適值全國重點大學的龐然合並和行政升級,當初我初識中國教育現狀而少見多怪,格外伶俐的學者們則各個悄然欣喜,競相關起門來著手又一輪權力洗牌與利益瓜分。”
他的青少年時代是一個封閉無知的歲月,當他回望20世紀80年代的文化熱時,又說它僅僅是“恢複了一點殘破走樣的記憶”,是“癱瘓病人下床給扶著走,以為蹦迪呢”,他曾經熱烈讚揚90年代開始興起的個人表達與個人空間,但他真的在21世紀初回到中國時,則發現個人、體製與社會已經迅速庸俗化,80年代的熱忱、純真反而變得彌足珍貴……
媒體文化、大眾文化則無比昌盛起來,30年前,人們沒有渠道表達,而現在人人都有很多話可說,卻不知自己說的盡是無用的垃圾。
而陳丹青則像突然被卷入了層出不窮的爭論中,他敏銳的感受力、他閱讀過的書籍、他刻意尋找的表達方式,突然爆發出巨大的能量。30年前,他用法國人的視角來對抗前蘇聯的僵化傳統,而現在他則用多年遊蕩積累的常識、用民國白話文的傳統、用少年時說粗口留下的銳利,來刺破這個迅速膨脹、思維混亂的時代。
或許他的精神資源並不充沛,不外乎是對那些往日傳統的追憶,對已被認同為常識的強調,但是由於他的敵人目標實在過分顯著與愚蠢,不管是那不斷擴充的城市、不斷官僚化的教育機構、不斷庸俗化的精神世界,所以他仍刀刀見血。在這些鼓舞他的精神力量中,魯迅再度鮮明地站了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