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手中這本《毛之後的中國》是1997年印刷出版的,是1983年首版以來的第4版,它16開大小,隻有105頁,收錄了劉香成1976~1981年間在中國所拍攝的96張照片。
這本薄薄的書,不僅是劉香成職業生涯的第一個高峰,也有著更為廣泛的曆史意義,理查德伯恩斯坦在1997年的評論或許並不為過。“當劉香成的中國攝影集13年前第一次出版時,”這位《時代周刊》當時的駐北京記者寫道,“熟悉中國那段深刻轉型的人立刻意識到,這是對**在1949年執政以來,關於這個國家最真實也最深刻的照片呈現。”
當劉香成在1960年結束了他對紅領巾的焦慮時,中國已決意將自己像鐵桶一樣封閉起來。在整個20世紀60年代,全世界對於**進行的實驗著迷不已。
但一直到1979年中國正式接納西方新聞社派駐的記者之前,關於中國的描述都是零星的。而且,這些湧到中國的觀察者們經常被眼前的情景弄得失去頭緒,這個被一致樣式、顏色服裝包裹的國家,人們表情漠然,公共場合到處都是空洞的政治標語,在外來者的鏡頭或是筆下,它們可能被輕易貼上標簽、被歸類。而掩藏在表麵下的更真實、情感湧動的世界卻被遮蔽了。
但劉香成卻真切地感受到了。事實上,他的潛意識一直在為這一時刻作準備。
“從福州戴著紅領巾離開時就開始準備了。”他說。當他1976年來到廣州時,計劃更明確了:“我非常興奮,我要拍**以後的中國。”
**去世時,他隻能在珠江邊徘徊,1978年年底他作為《時代周刊》首任駐京攝影師,可以到全中國拍攝了。他兒時的情感體驗,他通過漢學家的著作進行的知識積累,他與焦恩邁利那些似懂非懂的交流,他在美國與歐洲的遊蕩經曆,如今似乎找到了一個彙聚點,更重要的是,他還擁有年輕藝術家的敏感,他能洞察到細微的變化之下,這個社會正在發生的戲劇性變化。
他看到,這個國家正從陰影中走出來,開始學習或者重溫很多事物,他們大口地呼吸,跳不是忠字步的舞蹈,把頭發燙成彎曲的形狀,練習在公開場合接吻,滑旱冰取樂,創辦私人的企業,對著奇怪的廣告牌出神……那是一個社會的上升時期,或許色彩仍舊是灰暗的,物質仍是匱乏的,但是空氣裏卻飄蕩著希望,像是一個漫長冬日後的初春。
劉香成似乎比任何人都更有優勢把握這些變化。他有局內人的體驗,卻又有著局外人的敏感。劉香成在各個地區旅行,好奇地打量著一切。帝奇亞諾坦尚尼是當時《明鏡》周刊的記者,在他記憶中,劉香成經常開著那輛有拖鬥的軍綠色摩托車,不知道他是怎樣搞到這軍人和警察專用車子的,因此他不用像其他外國記者一樣必須坐外交部指派的車輛。
他那一貫的幸運也從未離開他,他30歲生日時,侯寶林送來自己的字,黃永玉教他怎麼吃大閘蟹,怎麼欣賞俄羅斯曲,當白樺因為那句“我愛我的祖國,但我的祖國愛我嗎”而成為輿論的中心時,他就直接去他家裏拍他。“覺得很幸運,他們把我當成個小弟弟,”他回憶說,“我也覺得這個職業非常美好,我要去做什麼就做什麼,這對於一個新聞記者來說,是不可想象的自由。”
五
《毛之後的中國》改變了很多人的觀看方式,就像布列鬆鏡頭中的20世紀40年代末的中國一樣,它將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中國定格。我相信,很多中國年青一代攝影師,在成長的過程中,都曾受益於不到30歲的劉香成的視角。這些照片中,有衝突,有隱喻,有疏離感,也有技巧,但其中始終有一種動人的情緒,對於這一點,帝奇亞諾坦尚尼的評論再準確不過了:“對那時的劉來說,中國不僅是要去發現的真相,而且是有待弄清的愛戀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