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精神
災難並不會改變社會變化,它們可能加劇趨勢,但是你不會看到風向轉變。
——凱瑟林·特爾尼
1574年和1577年,兩次宮廷大火在兩天內幾乎銷毀了全部提香——喬瓦尼·貝利尼、韋羅內塞等文藝複興大師們一個世紀以來的畫作。盡管威尼斯政府果斷地重建宮廷臥室,並邀請當時的一流藝術大師重建輝煌。
但是,這個插曲還是被敏感的曆史學家視作威尼斯共和國衰落的標誌。15、16世紀的威尼斯不是20世紀托馬斯·曼筆下美侖美奐的旅遊城市,而是一個偉大的帝國。這個漂浮在海洋上的島國比當時的任何國家都了解貿易的重要性,以推崇平等、協商的商業原則取代宗教枷鎖,商業貴族與世襲貴族同樣受尊重。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威尼斯人知道,他們都共同生活在一座孤島上,他們必須團結一致以確保生存。在對外政策上,他們除了通過高超的外交手段與土耳其帝國達成諒解,還與米蘭共和國、羅馬教皇進行利益上的交換。而對內,除了猶太人與奴隸,個人平等是威尼斯的主要原則。
墮落最終從內部開始,在富足與和平中生活了多年的威尼斯人,開始真的相信自己是上帝與聖母瑪麗亞最寵愛的孩子,他們的總督比羅馬教皇更富權威性。驕奢淫逸的風氣從貴族傳到平民階層。極度的自我膨脹促使他們甚至展開了與其它城邦共和國的戰爭。到了17世紀,資本主義的中心最終由威尼斯轉移到荷蘭。
今日的紐約與400年前的威尼斯是否有相似之處?世界貿易大廈與400年前的宮廷藏畫是不是同樣代表了當世的最傑出成就?像意大利畫家們對於色彩的癡迷一樣,高度是現代城市的追逐目標。當摩天大樓在20世紀初出現時,它的高度超過了教堂的塔尖,這似乎也在暗示著商業文明超越了宗教感召。
我們必須重建,而且要更大、更好……這不僅因為我們需要辦公環境,更因為必須有一個地方讓我們展望未來,而不僅僅是回顧過去。”哥倫比亞大學建築係主任伯納德·舒密在接受《時報》雜誌采訪時說。在世貿大樓上班的年輕銀行家們的勃勃雄心,正如大樓的高度一樣令人興奮與尊敬。
而傑出的財經記者邁克·劉易斯則問道,為什麼恐怖分子們選擇了進攻世貿大樓?因為在這個時代,商人們像政治家一樣正在努力拓展自由世界的邊界。自由市場的擁護者與威尼斯市民一樣篤信,自由貿易必然會帶來和平與自由。也因此,世貿大樓不僅是資本主義的標誌,它同樣是促進自由世界運動的直接參與者。邁克·劉易斯希望商人們為自己的職業而驕傲,因為“9·11”事件直接將他們推到了自由戰士的偉大行列。
不管是世貿大樓,還是華爾街,它們都已成為紐約精神、美國精神乃至資本主義精神的象征。我清晰地記得,在奧立佛·斯通的電影《華爾街》中,年輕、富有活力、渴望成功的查理·辛如何擺脫小職員的暗淡生活,也記得邁克·道格拉斯雄辯異常地說:“貪婪是件好事情。”沒人否認自由市場是更美好世界的主要驅動力之一,但是對它的過分迷戀與推崇卻蘊含著危險。正如我們喜歡一位具有上進心的青年,但是卻依然要提醒他,對於成功的過分追逐,會滑向貪婪甚至邪惡的一端。
前紐約市長朱利安尼奉勸市民照常娛樂,觀看揚基隊的比賽。我們也相信,紐約最終會恢複正常。德拉瓦爾災難研究中心主任凱瑟林·特爾尼說:“災難並不會扭轉社會變遷,它們可能加劇趨勢,但是你不會看到風向轉變。”他以此駁斥了今日紐約的流行觀點:“這座城市從此改變了,它失去了未來發展的地圖。”
不論一個人,還是一座城市,如何應對災難是他能否獲得成熟的關鍵標誌。樂觀者舉出了1666年倫敦、1871年芝加哥大火的例證,災難並沒有摧毀這兩座偉大的城市,它們反而變得更加蓬勃興旺。因為城市的精神並非蘊含在燒毀的建築中,而是蘊含在每一位勇敢的市民的心中。
堅定“紐約依舊”的信念沒有錯誤,但是僅僅擁有信念卻流於淺薄。富蘭克林·羅斯福在1921年被疾病摧毀之前,是一位樂觀、勇敢、堅定的政治家,即使在坐在輪椅上的最初幾年,他依舊不懈地、一次次試圖重新恢複行走。但他最終適應了自己已經癱瘓的現實,失去了敏捷活動能力的政治家,變得前所未有的寬容與細致,他開始理解更深沉的情感,並更多地考慮他人。曆史學家們相信,倘若不是這次意外災難,羅斯福將無法成為一位真正傑出的領袖,更無法帶領美國甚至世界在二戰中獲勝。
威尼斯人在彌漫的傲慢的情緒中最終走向衰落。紐約的傲慢則在近20年來無限膨脹,悲劇將提醒紐約,世界存在著更為豐富的情感,一座偉大的城市不僅懂得勝利的榮耀,也同樣要了解災難與恐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