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正因如此,這兩天葉季安一直有種奇異感覺,徒步深入的過程就像在遠離這個世界,時間在此處不是流動的東西,而是唐吉坷德的風車、馬孔多的冰塊,靜謐則是可以觸碰的軟滑固體,他和梁逍一起走著,就一起被吸了進去。
茫茫然地,在小吳哥走完一圈,從林中鑽出來,看到手表上剛走過“4”的時針,也看到熙熙攘攘的路和民居,他就覺得不真實。
柬埔寨既沒有公交係統也沒有計程車,全國流行的交通工具叫做“嘟嘟車”,在摩托後麵掛個車鬥,方便拉人運貨,車費一美元起步,葉季安已經坐得相當熟練,攔下兩輛,經過水庫和農田,洪森的那輛在前麵領路,葉季安和梁逍共乘一輛,麵對麵坐著,緊跟其後。
約莫十五分鍾之後,停在一片水灘邊的市場前。
“進去吃吃飯,喝喝水,買買東西,”深諳電燈泡避讓準則的洪森叮囑道,“五點半我在這裏等你們哦!”
“哎,”梁逍攔住他,把手機上的轉賬記錄給他看,“再給我點現金。”
洪森樂嗬嗬地塞過來一遝綠鈔。
上學時葉季安曾經聽過一句話,說天底下富人的消費場所有千萬種花樣,窮人的集市卻是全世界全相同,大概是某節課,某個教授在義憤填膺地描述貧富差距,解讀資本主義,當時他覺得荒謬,於是記到了現在。
這話放在柬埔寨顯然也不適用。削皮賣的西瓜怎會全世界都有,用竹籬賣鳥的老婆婆呢?缺了隻手,木板擺在身前,上書四國語言,說她是邊境地區的地雷受害者。還有眾多僧侶,放眼就能找到幾個,他們多數都是小孩子的麵容,穿著橘黃的袈裟混在普通人之間,尋常地做著普通的事,例如吃飯嗦粉,又如勾肩聊天。
就算是在世界最偉大古老遺址的旁邊,人的日子也是普通的。
葉季安牽上梁逍的手腕,這些天第無數次感到放鬆,沒來由的舒適,除了身邊這位,沒人在看著他,這就是自由。此時千裏之外的北京天寒地凍,他卻穿著梁逍的短袖T恤閑逛,純白的顏色清爽的圓領,背後是範思哲金色的美杜莎,日落前裹挾暑熱的風從下擺灌入,把它像氣球似的吹起來,葉季安知道在這兒把文身都露出來也不用顧忌,這也是自由。
梁逍身上的T恤是一樣的款式,顏色是純黑,美杜莎變成湖藍。他就是那種喜歡同款買很多件的人,要洗要扔都看心情,此時,身上的這一件已經汗透。
穿著厚牛仔褲又扛著單反,走在曬了一天的土路上,他當然很熱,但他就不說。
葉季安心中了然,拉他駐足,給旁邊的商販遞過去一張美元,得到兩張當地貨幣的找零。這東西叫做瑞爾,隻能國內流通,並且彙率極不穩定,通常來說一千瑞爾相當於二十五美分,柬埔寨人喜歡拿它們來找錢,而不肯用美金的鋼鏰。這些天下來,他們已經攢了厚厚一遝,葉季安堂堂一個金融高管,頭一次對錢產生了迷茫——他還真不知道帶回國去能拿它們怎麼辦。
兩分鍾後,冰塊撲通落入杯中,他們得到兩杯新榨出來的甘蔗汁。
“碰一個。”葉季安舉杯。
“來!”梁逍倒是豪爽,碰杯過後就像剛下球場的高中男生一樣,把甜汁一口悶到底,冰都能隨便嚼嚼吞下去,手上則用力攬住葉季安,鼻尖頂開他額前的草帽,眼睛圓整整地看著他的臉,“哥,我想吃辣椒烤豆腐。”
招牌就在前路不遠。
前兩天,在甘卓縣某條河邊的浮村,他們也吃過類似的東西。
“……那玩意兒也太辣了,小米辣它祖宗,”葉季安把草帽扣到梁逍頭上,“那我要點個檸檬烤魚。”
“我請你!”梁逍眯起笑眼。
餐廳周遭的鹹腥氣味也像浮村,簡直情景再現,他們還在門口遇上浮村常見的那種小孩,哪兒的語言都會說上兩句,嘰嘰喳喳圍著遊客,兜售木笛和口香糖。
要是你掏錢買,他們就笑,“哥哥你好帥!”要是你不買賬,緊張兮兮地謝絕,他們的臉就拉了下來,委屈地濕了眼睛,“哥哥醜八怪!”
這招對梁逍完全沒用,而葉季安未能幸免,被叫了“哥哥”他就偶爾會有些不對勁,某種程度上也怪梁逍。前些天已經因為心軟而買了五支笛子,都堆在行李箱裏,到現在,他覺得自己不想再弄兩支湊齊七龍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