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朋友一聽,頓時喜出望外,於是連聲答應,跟著對方,穿過城門一般的長長門洞,進入陵園之內。

雖然他們早就聽人讚歎過,這座孝陵背靠鍾山,東抵靈穀寺,西接南京城垣,方圓極其廣大。但是,也就是真正進入這裏,三個朋友才充分領略到它的廣博與恢宏。舉目望去,隻見崗巒連綿起伏,林木繁茂鬱蒼。寬闊的神道,從腳下繼續延伸,過了碑亭,就折而向西。憑著在道旁兩兩相對而立,雕成獅、獬豸、駱駝、象、麒麟、馬等形狀的巨大石像生,以及高聳的華表、宏麗的欞星門,他們可以辨別出,這神道原來異常漫長。它向西迤邐了一裏之後,又折向北,然後再折向東北,最後才消失在一座小山之後。估計小山之後的那座有著高大明樓的圓穹形建築,就是太祖皇帝和皇後馬氏的陵墓了。三位朋友因為聽說無法無天的清兵居然闖進這裏來大肆圍獵,所以都想親眼證實一下。然而,也許是陵園實在太大,加上林木眾多,崗阜起伏的緣故,急切問卻沒能發現。更何況,已經時近傍晚,西墜的夕陽,正把最後的餘暉投向廣闊無垠的蒼茫大地,也投向大明王朝的這座開國之君的神聖陵園,使那默然肅立的十萬株鬆柏,那玩珠峰、獨龍阜和梅花山,那華表、欞星門和石像生,全都仿佛要燃燒起來似的,染上一層泛著紅光的金黃色彩。這瑰麗而奇幻的色彩,吸引了他們的視線,使他們想起大明王朝曾經有過的顯赫聲威和輝煌歲月;同時也使他們想起,恍如眼前這淒美絕倫的夕陽一般,故國山河無可挽回的沒落與沉淪。也許正是這樣一種雙重的感受牢牢地抓住了並肩而立的三位朋友,以致有好長一陣子,他們忘記了再去搜尋偷獵者,隻是呆呆地凝望著,心中充滿著驚駭與淒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過,這種磐石般壓到心上來的愁思,終於被打破了。因為那個老頭兒已經發急地叫嚷起來。他們連忙轉過身,走回碑亭,把隨身帶來的香燭果品擺開,然後肅整衣冠,對著眼前那座由成祖皇帝所立、高達二丈七尺的“太祖高皇帝神功聖德碑”,默默地長久地祝禱著——對自己的被迫剃發表示悲苦的懺悔,對未來的行程寄予深切的期待,然後,按照三跪九叩的最高規製,一次又一次地行下禮去……

也許是向太祖皇帝的一番虔誠的禱告發生了效用,三個朋友離開了孝陵之後,於當晚趕到靈穀寺,剛剛在一間僧房住下,負責接應的人就找來了。他不僅帶來了沿途通行的號牌,還通知他們,翌日在仙鶴門上當值的軍校,就是義軍的人。

結果,待到出城的時候,竟是十分順利。主仆四人在城外改雇了另一撥驢子,然後加緊趕路,經過一天半曉行夜宿的跋涉,終於在第二天的晌午,來到丹陽碼頭。

作為聯結南京、江北和蘇杭的交通樞紐,丹陽碼頭從來都是一個熱鬧繁忙的處所。無論是南來北往的商旅行客,還是因公轉徙的官員、成批北運的漕糧,每每都要在這兒集結或停留。要在以往,這一帶的河麵上總是挨擠不開地停泊著各式船隻,岸上也是車馬雲集,貨物山積,鱗次櫛比的客棧裏住滿了南腔北調的旅人。不過眼下,當三位朋友踏上碼頭時,卻發現正如事前估計的那樣,由於時局動蕩,戰亂未息,情況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放眼望去,河道上來來往往的船隻明顯地減少了,過去由於貨倉裏裝不下,經常一直堆放到街道上來的貨物,也消失了蹤影。至於街道上招搖而過的官員,不用說早已不再是烏紗圓領的打扮,而是清一色的花翎暖帽、馬褂和開衩袍了。不過,有一樣卻似乎比以往來得擁擠,那就是碼頭上的人們——站著的、坐著的、來回轉悠的,竟然黑壓壓地布滿了河沿。其中大多數是男人,也有一些上了年紀的婦女和小孩,從衣著打扮看,卻貴賤不一,正一邊用鬆江話、無錫話、蘇州話或者別的什麼地方的話嗡嗡地交談著,一邊不斷地朝江上眺望,仿佛在等待什麼。看見這種情形,柳敬亭頓時皺起了眉毛,說:“不好,得快點找船。瞧這陣仗,鬧不好,說不定今日還走不了!”

餘懷和沈士柱本來還好奇地東張西望,聽他這麼一說,也不由得緊張起來。

於是主仆四人立即加快腳步,朝岸邊走去。

與河麵上的空曠冷清相反,岸邊倒是一溜兒停泊著不少船隻,有大江船,也有天平船和小劃子,參差地浮動著。他們一連詢問了幾隻,果然發現不是早就坐滿了搭客,就是已經有人定下了,全都雇不上。自然也有還未客滿的,但三位朋友因為有事在身,不想同不相幹的人混在一起,一心想單獨雇一隻船,加上阿為共有四個人,太大或太小的船都不合適,結果一路問下去,竟是接連撲空。大家這才當真著急起來,正打算走到更遠一點的地方去打探,忽然聽見背後一個尖脆的嗓音問:“幾位客官,可是要雇船?”

他們回頭一看,發現說話的是一個小男孩,瞧模樣也就八九歲,身上穿得醃醃滕滕的,黝黑的臉上淨是汙跡,腦袋上扣著一頂破氈帽,正睜著一雙晶亮的眼睛,探詢地瞅著他們。

三個朋友對望了一眼,不知道這個叫化子似的小家夥是什麼來曆。不過,餘懷還是順口回了一句:“嗯,不錯。你可知道哪兒有船?”

“有,”那男孩連忙點頭,“包管客官滿意!”

“那——船呢?在哪兒?”

“給我錢,我就帶你們去!”小男孩伸出髒兮兮的小爪子。

“什麼,給你錢?”阿為放下行李扁擔,從旁接了上來,“哼,我早瞧出你是個小叫化,卻想來騙錢!去去,一邊兒去!沒有!”

小男孩眨眨眼睛,鎮定地反駁說:“我不是小叫化,我是幫工,我們有船!”

“你有船,船呢?”

“給我錢,我帶你們去!”

小家夥毫不鬆口。幾個大人反而有點拿不定主意。終於,阿為摸出一文錢,放在對方的掌心裏:“好好,給你!”

誰知,那男孩卻搖搖頭。

阿為小心地瞧了瞧他,隻好又添了一文。

小男孩仍舊搖頭。

阿為火了:“怎麼?還搖頭!你想要多少?”

“要按行規——十文!”男孩回答得很幹脆。

“十文?”阿為氣得跳起來,一把奪回那兩文錢,“你這小王八蛋想詐誰!

滾,快滾!”

這當兒,一直在旁邊瞧著的柳敬亭開口了:“嗯,十文就十文,給他吧!可是——”他斜眼瞅著男孩,“你可得給我們找到船。不許搗蛋!”

“哎,這個自然!”小男孩頓時高興起來,他老練地把錢數了數,道過謝,往懷裏一揣,用袖子擦了一把淌下來的鼻涕,隨即轉過身,連蹦帶跳地帶頭走去。

等主仆四人跟了上來,他又回頭咭咭呱呱地說:“哎,這年頭,出門在外不容易!

特別這丹陽碼頭,船可不好找!幾位客官下趟經過,若有為難,就找我‘黑豆’好了,我天天守在這兒,一喊便來侍候幾位!”

他小小年紀,竟然已是一派江湖口吻,幾個大人聽著,都覺得既驚奇又好笑,同時也頗為感慨。末了,餘懷和氣地問:“嗯,近日這碼頭,天天都是這等多人麼?”

“什麼?”小男孩似乎沒有聽明白。

“我是問你,搭船的人可是天天都這麼多?”餘懷說著,朝碼頭上聚著的人們一指。

小男孩“哦”了一聲:“客官是說他們哪——他們可不是來乘船的,是來等船贖人的!”

“什麼,等船贖人?贖什麼人?”

“贖女人唄!他們家裏的女人被韃子兵搶去了。聽說有好多好多,全要裝上船,運到老遠老遠的北邊去。這些人便天天在這兒候著,船一到,就上去認人。

認出了,便拿銀子來求韃子開恩,讓他把女人贖回去。”

起初聽說什麼“等船贖人”,不隻是餘懷,其他三人也全都摸不著頭腦。待到聽小男孩這麼一解釋,大家才“氨的一聲,你看我,我看你,不由得怔住了。

的確,清兵南下以來,他們由於一直住在秩序還算好的南京,對於各地戰亂雖然時有所聞,但詳情卻始終不甚了了。現在忽然聽說清軍在各地燒殺奸淫不算,還要把大批搶掠來的婦女當做牲口一般裝船北運,這確實令他們大為震驚。那麼,這些婦女到了北方,命運將會怎樣呢?不用說,必定會發入旗下,從此淪為供征服者驅使蹂躪的奴婢和賤民!這麼一想,三位朋友就不由得咬緊了牙齒,從心底裏生出無比的憤恨。

“那麼,如果認出了人,贖回來的可多?”半晌,餘懷皺著眉毛問。

“哼,我每日都去瞧,可熱鬧了!”小男孩得意地說,“不過認出的也不多。

有時認出了,可大兵就是不讓贖,還挨他罵挨他打的也有。不過有一遭,卻是韃子兵準贖,那個女人不肯跟她男人回去,說是那男人沒用,養不活她,回去也得餓死,不如跟了大兵去。誰知那大兵聽了,光火起來,反罵那婦人不義,拔出刀來,一刀把那婦人砍成兩半,腸子流了一地——嘿,可嚇人了!”

這又是主仆四人始料不及的一件事。那個女人不認丈夫誠然可惡可憎,但落得如此慘死畢竟又令人暢快不起來。於是三位朋友不說話了,跟著小男孩,從碼頭邊上經過,一直走到位於江邊的一幢茅草搭的小屋前。

看來小男孩已經輕車熟路,也不叩問,推門就進。回頭發現客人們還在門口站著,他便招手說:“進來,進來呀!”

三個朋友遲疑了一下,隨即從那道窄窄的門魚貫走進屋子,發現裏麵空空的,隻有一桌、一椅和幾件簡陋的壇壇罐罐。桌子後麵坐著一個光著腦袋的中年漢子。

看見來了客人,他就放下手中的酒壺,眯縫著眼睛抬起頭來。

“嗯,要搭船?”他問,並不站起身。

“哦,是的,這幾位客官雇不到船,所以黑豆我就把他們領到老爹您這兒來了。”小男孩恭敬地回答。

“幾個人?”

“四個。”

“從哪兒來?”

“從……從……”小男孩結巴起來,回頭望著客人。餘懷於是回答說:“江寧府。”

“上哪兒去?”

“姑蘇。”

“可有關防?拿來看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