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散學, 曾芸芸和肖平另抄了一條路回村。
天已入秋, 風清氣爽。沿著贛江而回, 不僅可以欣賞江上的風景,還便於肖平向曾芸芸請教學問。
這段時間, 曾夫子和曾芸芸同時加強了對肖平的督促之後, 肖平也以更加努力的姿態來應對, 並且間接地帶動了解鑒。不知不覺, 黑眼圈又出現在解鑒的臉上。曾夫子嘴上不說,日日繃著麵目,其實心裏早已樂開了花。
所謂有教無類,平日裏授課, 曾夫子會兼顧所有的學生, 但是他也清楚, 指望所有的學生都考中是不可能的。重點栽培個別學生,是大多數老師的必然選擇。如今,肖平是不需揚鞭自奮蹄,這樣的學生,任是哪個老師都會滿意。而且有曾芸芸替他督促,曾夫子覺得自己輕鬆了很多。
曾芸芸秉持著一貫的態度,毫不保留地將科考所需的知識一點點傳授給肖平。越是感受到肖平對她的依賴, 她越覺得這種督促和指導已經成為了她的使命。同時她還好奇:如此下去,肖平在科考中到底能夠取得怎樣的成績?
今天, 曾芸芸給肖平講的是《孟子》。《孟子》是四書中最難的, 但科舉必考, 誰也躲不過,曾芸芸隻好先利用肖平不凡的記憶力,對他開展填鴨式教育:“《孟子》一書,離不開君臣二字。君、臣、民三者關係,是孟子闡述的中心問題。孟子雲:‘規矩,方圓之至也;聖人,人倫之至也。欲為君,盡君道;欲為臣,盡臣道。二者皆法堯舜而已矣。’此段論及君臣之倫與法堯舜,但並未具體展開,留下了一係列問題與詮釋空間。”
肖平認真聽完,問道:“芸芸,亞聖所言的人倫,我始終領悟不出關鍵。尤其是人倫之至,我至今不解。”
曾芸芸一笑,邊走邊道:“何謂人倫之至,如何法堯舜而盡君臣之道,皆有待詮解。元儒陳櫟釋之雲:‘君臣之倫於人倫尤大,所以宗主綱維彼四者也。孟子以堯舜盡君臣之倫,責望世之為君臣者取法之,正以為人性皆善而皆可以為堯舜故也。’這裏強調的便是君臣之倫在人倫關係中的首出地位,而將君臣皆法堯舜理解為一種人性皆善的普遍可能性。”
曾芸芸的這番話,明朝的各種書中都無論及。這是她結合後世的經驗總結的,目標就是幫助肖平快速掌握書中闡釋的理論。白日裏,肖平認真跟著曾夫子學,曾芸芸則是在腦海中默默準備這些資料。
“君臣之禮和君臣倫理能夠等同嗎?”肖平將曾芸芸所言記下,問道。
“君臣之禮隻是君臣倫理的具體表現。你想想《公孫醜下》孟子將朝王那一章,可以看出,孟仲子之周旋,景醜氏之敬王,皆一切世情,後世遂以為禮之當然,牢不可破。由是,天子而豢養其臣下,人臣而自治以傭隸,其所行者皆宦官宮妾之事,君臣之禮,幾於絕矣。然當時諸侯之所以驕於人者,不過以富貴貧賤可以顛倒之權在我,故引曾子之言以破之也,豈真絜絜較量乎!孟子之意,以為凡為臣者皆當自重,不趨於詭隨一途,不獨賓師為然也。可見,禮的意義在於使君臣雙方引以自重,而非臣對君的單向馴服。”
曾芸芸在闡述過程中,吸收了明末清初的思想家黃宗羲《孟子師說》的許多新理論。不過,她又做了許多刪減和變通。
此前,曾芸芸習慣照搬後人的解讀,講授給肖平。不過在肖平向曾夫子展露之後,曾夫子直言不諱地表示,肖平說的很多觀點過於激進,可能會在科考中給自己惹麻煩。畢竟,如果對經典的解讀不夠中正平和,而突發驚人之語,除非將別人折服,否則很容易引起爭論甚至打壓。不過,考試可沒有給考生申辯的機會。一旦言語不合考官心意,很容易被黜落。這就要求,哪怕再有思想,也要把握一個度。否則,如此多的新奇言論出現在一張卷子裏,考不上都是輕的,甚至可能引起不小的麻煩。
不過,那時候曾夫子並不知道這些內容是曾芸芸告訴他的,還以為這是肖平的父親留下的觀點。不過在社學待得時間久了,曾夫子意識到肖平這些層出不窮的觀點應該與曾芸芸有關。可是曾芸芸也年少,他隻能認為這是兩個善於思辨的孩子生活在一起交流的產物。
在保護好自己,並且盡快通過科考方麵,曾芸芸是很認同曾夫子的。曾夫子到了這個年紀,對於弟子,已經沒有任何藏私的必要。他說出的,都是自己曆經血淚的洗禮總結出的經驗教訓。
當然,結合曆史,曾芸芸也明白,一旦肖平有了文名和社會地位,那麼他再出一些新穎的看法,別人就更容易接受了。
因此,曾芸芸開始從那些更容易被人認同的理論方麵著手,力爭把肖平的思維盡可能激活。
給肖平講解了一番,曾芸芸不知不覺走到了一處土崗之上。這裏生長了大量黃色與白色的野菊花,斜陽之下,隨著清風緩緩搖曳。
來到這個世界日久,並無法徹底消磨曾芸芸內心深處的那一絲孤獨。這種孤獨,哪怕是她與肖平再親近,也無法徹底傾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