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那一次吐血之後,風啟的狀況是越發的不容樂觀,每天能在書房呆兩三個時辰已經是極限,其他絕大多數的時間都是臥床休息,於是他便趁在書房的那兩個時辰仔細研究這具身體的正主留下的手劄,和吩咐鐵方、史浩一些要緊事,回了房間就看些詩詞,史料打發時間。
繁昌公主每日都來,親力親為的照顧他的飲食起居。
風啟初始時候有些不適應,但後麵漸漸地也就懶得管她,他告訴自己,這算是自己對搶占了別人身體的償還。也好在是繁昌這個姑娘很有分寸,做什麼事都循規蹈矩,從不會觸到他的底線。
日子就這麼風平浪靜的過,因為風啟這一次要求查證的消息比較細致,探子那邊操縱起來就很是花費了一些時間。
這日臨近中午的時候,繁昌公主仍是如往常一般,端湯藥過去書房給風啟服用,他的院子裏沒有侍衛把守,繁昌公主心下狐疑,走過去敲了兩下門裏頭更沒人應,突然想到他那天暈倒時候的情形,唯恐別是他一個人關在書房裏出了什麼事,繁昌公主不由的心神大亂,就直接推門闖了進去。
那個屋子裏因為藏書太多,牆壁的三麵都是書架林立,所以光線就不是太好,進門發現裏頭也沒人,繁昌公主才鬆了口氣。
裏頭的書案上書本是攤開的,硯台裏還散發著墨香,屋裏的一切擺設都很平整。
想著他應該就隻是有事暫時離開了,繁昌公主一直提著的一顆心才總算落回了遠處,走過去,將湯藥放在桌子上,要轉身的時候,目光不經意的輕輕一瞥,卻見到匆忙被塞進信封裏一半的一張皺皺的信紙。
風啟書房裏的東西她慣常都是不動的,因為知道他不喜歡,可是這一次,鬼使神差的,竟忍不住將那信封撿了起來。
來自漠北王庭的密信,信中籌謀了一件讓人匪夷所思的大事。
繁昌公主隻匆匆看到一半,整個人就驚呆了。
她印象裏一直溫和又與世無爭的兄長,居然會和漠北王庭有所勾結,並且似乎是在暗中策劃了一個巨大的陰謀,他——
這是要做什麼?
抖著手將那信紙塞回去,繁昌公主捂著胸口從那屋子裏出來的時候,心裏卻是懼怕的利害。
她是自幼就在朝堂和後宮那些人的勾心鬥角之中長大的,她很清楚,如果風啟是要開始插手和天下格局有關的事情了,那麼——
很有可能,他就是意圖角逐皇位了,而現在和漠北王庭的聯係,隻是在提前鋪路而已。
雖然鐵證如山,但是繁昌公主還是有些難以相信,因為她一直覺得,自己的兄長,不是那樣的人,但也無可否認——
是冥冥之中,她是能感覺到的,這一次自己所見的兄長,與記憶中的那個小小少年似乎已經不一樣了。
他給她的感覺,不再是溫暖平和,反而渾身上下都透出疏冷的氣勢,隻是莫名的,這種氣勢,又會叫人覺得心安。
那是一種值得信任和依靠的感覺,在她過去的十二年人生裏,還從來沒有第二個人給過她,包括她高高在上受百官臣民愛戴的父皇。
但是很奇怪,這個重病纏身,甚至隨時都有可能突然倒下的男人能給她這樣的感覺。
繁昌公主心煩意亂,剛剛走出書房的時候,剛好迎著史浩從外麵進來。
“公主”見到她,史浩一愣。
“我皇兄呢?”繁昌公主飛快的收攝心神,掩飾情緒,“我過來給他送藥,沒看見他,就先把藥放在裏麵的桌上了,他人呢?”
“哦!是南城外的租戶和咱們王府的管事之間發生了一點兒衝突,那些粗人,不懂規矩,直接鬧上門來了,殿下過去處理了!沒什麼事,公主不必擔心!”史浩回道。
“哦!”繁昌公主揣著很重的心事,唯恐說多了會被察覺,就趕緊敷衍道:“沒事就好,那先回去了,一會兒皇兄回來,你記得叫他喝藥。”
“好!”史浩應了,快步進門,取走了書架上的一摞賬冊。
這段時間,風啟的身體恢複的還是十分緩慢,是一直到楚州事發之後的將近一個月鐵方才把搜集到的十分詳盡的資料送到了他的書案上。
褚潯陽墜馬卻提前蘇醒,她出營一趟的行蹤不明,但卻帶了褚琪楓安然無恙的回營,南華軍中種種變故的始末完全無跡可尋,但是南河王府,褚琪炎和褚靈韻姐弟這一次無功而返,本應該出現的延陵君卻並沒有出現在他們的隨行隊伍裏。
許多的事,都變了,看似不可思議,表麵上也找不出任何的具體關聯,但是這一刻,風啟的腦中卻有一個突兀又大膽的假設——
在那件事中,最先出現變化的就是褚潯陽蘇醒的時間,然後她出營帶回了褚琪楓,隻憑這一點,就讓他不可遏止的心跳加快。
如果真的是她洞悉一切而阻止了這件事的發生,那麼唯一的解釋就是——
她回來了!和他一樣,同他一起!
隻是陰錯陽差,褚琪炎的本尊健在,並且無病無災,容不下他這樣外來的靈魂,而褚潯陽遇到的時機得當,真的被聶陽女帝的引魂鈴引渡重生了。
她回來了!
她和他,一起。
他們,終還是再次回到了這同一片的天空下。
可是何其諷刺的是,她順利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而他遠在千裏之外,無法坦誠自己到底是誰。
更可笑的是,在時間上,他似乎是搶占了先機,先她一步回歸,但是一步錯,這上蒼似乎是在故意和他作對,根本就沒給他彌補的機會,他盡了最大的努力,居然還是失之交臂,沒能彌補前世所犯下的過錯。
褚潯陽!褚潯陽嗬——
如果此時此刻,你還記得我,大概刻骨銘心難以忘卻的還是我怎麼謀算你的父兄怎樣不擇手段的毀掉你東宮滿門的前程的血債吧。
你我之間,是不是就因為我前世的那一場過錯,便——便就真的永世都不得回頭了?
我回來了,你也回來了,可是命運——
它讓我們失之交臂。
這一場算計,這一場重生,怎麼算下來,好像從一開始自己活成了一場笑話一樣?
這樣想著,風啟突然忍不住的扶額苦笑出聲。
繁昌公主本來正陪在旁邊繡一方帕子,見他突然發笑,就詫異的愣住了,擰眉看了他好一會兒才輕聲的試著開口喚他,“皇兄?你——怎麼了?”
風啟順勢用手掌遮住了眼睛,語氣冷淡的回她,“沒事!”
繁昌公主還是不放心,使勁皺眉盯著他不放。
事實上他是一個極有定力的人,但是此番情緒失控,卻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勉強壓住。
“繁昌!”緩過一口勁來,風啟扔了書本,坐直了身子,正色看向對麵的少女,“你來這裏,轉眼已經一個多月了,老祖宗給的固然是恩典,那是她的體恤,但是你一個姑娘家的,我——”
“皇兄!”繁昌公主看著他,心裏很是掙紮了一下,卻是大著膽子破天荒的打斷了他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很認真的問道:“我在這裏,你是不是覺得很麻煩?”
身邊多了一個陌生的負擔,他自然是覺得麻煩的,隻是有些話就算已經衝到了嗓子眼,他也是不能說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頓了一頓,風啟道,為了掩飾心中的不適應,他便幹脆往旁邊別過了頭去,“繁昌,你是我的親妹妹,在我臨危之際,唯一還想著前來看我的也就隻有你了。我知道你是對我不放心,可這裏是什麼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隻是為了你的前程,我也不能將你留在身邊的。”
這片封地,地處偏遠,雖然他一座王府獨居在此不受束縛,但是這裏窮山惡水,哪及京城繁華?
繁昌公主出身皇室,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她的婚事,將來一定要太後和崇明帝兩人做主,哪怕隻是為了皇室的臉麵尊嚴,這方圓百裏之內,也沒有配得上她的人家。而且她一個姑娘家,如果是要嫁人,當然還是留在京城,在皇族密集的地方,這樣才是最穩妥和最有保障的。
這些道理,無需他說,其實繁昌公主都懂。
她是女子,這是抗拒不了的命運。
繁昌公主紅了眼眶,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道:“可是我不願意回去,我知道宮裏錦衣玉食,錦繡繁華,可是我怕——我不願意在那些人算計裏頭過日子。皇兄,其實我也不知道在聽到你出事了的時候我為什麼會就那麼迫不及待的想要趕過來看你一眼,可是看到你的時候我知道了,因為我害怕,我害怕如果連你也沒了,這世上就真的隻剩下我無依無靠的一個人了!”
這些年,雖然他們兄妹不在一起,也雖然這個兄長給不了她任何實質性的幫助,但是他的存在,卻在無形中給了她一種信念,成了她的支柱,就算是自欺欺人,當獨自蝸居在那冰冷宮殿一角的時候,她還能告訴自己,自己也有一個人可以依靠的,如果真有什麼,她還有她的兄長可以依靠。
可是如果——如果兄長會有個什麼閃失的話——
那一刻,她突然恐懼到了極致,於是一改平日裏溫順的姿態跑到太後那裏長跪求情,求了這一次前來探他的機會。
她也知道,以她這樣的身份,根本就不可能在這裏長留,但是在自己的親人身邊,她就是不願意走。
繁昌公主淚水連連的看著他,那目光中,有說不盡的委屈,卻沒有叫他為難的乞求。
風啟從遠處收回了目光,回望她一眼,嘴唇動了動,最終,卻隻是輕輕的歎了口氣。
“皇兄!”繁昌公主擦了把眼淚,於是再開口,她的目光中有一些試探,另外也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堅定情緒,她說:“我知道我不能長久的留在這裏,你就再讓我在這裏多留一段時間,等太醫診治,確定你的病情沒有大礙了,我再啟程回京,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