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啟篇 】05 【再相逢,素不相識(1 / 3)

馬車裏,是暗沉一片的黑暗。

但是這黑暗不可怕,可怕的是——

他明明睜著眼,眼前卻看不到光明,看不清前路。

方才的那一刻,他明明離著她那麼近,卻被生硬的束縛住腳步,隻能拚命克製住走向她的衝動,哪怕是——

一句話,都不能光明正大的開口與他說。

這一刻,他終於知道,他和褚潯陽之間最遙遠的距離在哪裏了,不是在前世水火不容,她對他狠下殺手,又遠遠推開的時候,而就是存在於當下,眼前,在他明明能夠聽得見她的聲音,又看得到她的臉的時候——

她與他,素不相識。

黑暗中,風啟一直睜著眼,看著眼前深不見底的夜色。

他的呼吸清淺,淺到幾乎聽不見,直至繁昌公主不放心的自黑暗中摸索著爬過來,抬起一手,壓在了他微微發涼的指尖上。

“皇兄?你——還好嗎?”繁昌公主試著開口,小心翼翼的問道。

她的聲音裏,有微微的不確定,但是那種緊張的關切之情卻是掩藏不住的。

“沒事!”風啟應了聲,這才覺得被什麼壓製住的呼吸慢慢的順暢了一些。

他先去崇明帝那裏拜見,然後因為知道太後的寢宮被焚,就又例行公事的趕過去看了眼。

彼時太後已經移居到了別殿。

經曆了這一場動蕩,這個風霜老人一夜沒睡,這會兒還滿麵陰沉的坐在燈下,手下動作很不平穩的撚著佛珠。

“孫兒見過皇祖母!”風啟自門口的地方止步,然後就躬身拜下。

因為前世就你是出神皇族的緣故,他深知皇室之中爾虞我詐的慘烈無情,如果說繁昌公主是他欠下風啟本尊的無可推脫的責任,那麼——

對於其他的任何一個人,他都不願意再浪費多一點兒的心思去應付了。

這皇權傾軋之下,哪裏會有什麼真心實意的感情在?

太後本來就在心煩意亂的時候,聽到他的聲音猛地抬頭,再見他過於蒼白的臉色,立刻就不悅的擰起眉頭,招招手道:“這大晚上的,你怎麼來了?快到哀家身邊來坐!”

平心而論,這一次進京之後,太後對他還算是不錯的,回來的當天,因為繁昌公主的婚事,他特意求過她。因為那件事是關乎兩國,太後當時其實是為難和遲疑的,但是最終她卻點了頭,並且出麵去說服了崇明帝。

風啟不知道這個老人心裏真實的想法,隻把這理解成她對這個過早經曆了太多人情冷暖的孫子的虧欠和補償。

他走過去,在太後身邊坐下,仍是禮讓恭謹的說道:“今夜宮裏出了許多事,聽說老祖宗和父皇都受驚不小,孫兒無能,不能替老祖宗解憂,就隻能過來問候一聲了。”

這一夜的事,對太後來說,的確是打擊不小。

孫淑妃和風煦兩人奮起逼宮,險些將整個皇室嫡係血脈一網打盡,如果是別人也還罷了,偏偏那還是她曾經最為寵愛的一個孩子,想來是叫人既氣憤又心寒。

太後的心裏發苦,臉上表情就幾乎完全掩藏不住,疲憊的歎一口氣,拍了拍他的手背道:“有驚無險,好在是都過去了。家門不幸,這樣的事——”

她是本能的想要找個人發牢騷,但是目光不經意的一瞥,瞧見風啟過於蒼白的臉色,便又自覺的止了話茬,勉強露出一個笑容道:“過去了,也就都算了,以後也不要再提了,倒是你,我怎麼瞧著這氣色一直都不見好,太醫有每天過去王府給你看嗎?”

“都是老毛病了,不打緊的,老祖宗不必掛心。”風啟道,那態度,是禮貌又疏離。

太後活了這麼多年,那眼光自是毒辣,其實從他回京的第一天,她就從這個孩子的態度中看出了他的疏冷,想著過往種種,她便就歎了口氣道:“你好好的養著吧,這世上,也沒有什麼比自己的身子更打緊的了,你父皇的事,你那些兄弟的事,還有宮裏的事,都不用你操心。”

她說這話的時候,乍一聽,會叫人覺得不舒服,但是仔細回味——

卻分明是在提醒他,叫他遠離這池子渾水的。

太後身居高位,她會要限製下麵皇子的舉動,這無足為奇,以前的羅皇後也會做類似的事,時不時的就要從旁旁敲側擊的警告或是給予暗示,但是這一刻,真正叫風啟感到詫異的卻是她的表情和語氣。

這不是單純的警告或者命令,而是一個老者,一個長輩最無奈也最發自肺腑的告誡。

風啟端著茶碗的手指微微僵硬了一瞬,不由的緩緩抬眸看向了她。

太後剛好也看過來。

兩個人,四目相對,她便是露出一個笑容,語重心長道:“哀家知道,早些年,你是受了委屈,可是不該發生的也都發生了,現在也是沒辦法挽回了,你要怪你父皇也好,就是要怪哀家這個做祖母的,那都無可厚非,可是啟兒,祖母老了,眼見著也沒有多少年可以再活了,你也莫要覺得是哀家要刻意的委屈你,你聽哀家一句話——這朝中亂局,你別插手進來,就算對過去的事,再怎麼樣的耿耿於懷——”

太後說著,臉上表情就越發的肅穆了起來,“好好的活著,當下的,都沒有什麼會比這更重要了。那樣的權勢地位,得來了,一時半刻之間你或許會覺得是榮耀是成就,可是時間久了,等到你像你父皇現在一樣,發現身邊所有的人都在算計你,就連你的妻子兒女都在千方百計的算計你的時候——那就什麼都遲了。”

誠然,這些話就隻是她有感而發的肺腑之言。

然則前後兩世,這樣的道理,這樣的話,風啟卻是從不曾聽任何人與他說過的。

褚易民告訴他:“老大不就是比我早出生幾年嗎?憑什麼這天下就該順理成章的落入他手?我不服!”

鄭氏與他說:“炎兒,你是我的兒子,你一直都是母妃的驕傲,母妃下半輩子的指望就全在你身上了!”

而褚靈韻,她最經常說的話就是,“琪炎,我們既然是生於皇家的,那麼這就是不可逆的宿命,這樣的機會,哪有隨便放棄的道理?如果將來還要我居於人下,去仰人鼻息的過日子,我不甘心!你一定要抓住機會,隻有將這天下盡在掌握,我們南河王府一門,那才能算是真正的天潢貴胄!”

而他褚琪炎自己,本身就帶著一種不甘屈於人下的野心和報複。

一直以來他都覺得,身在皇家,他的一生就注定了是一場沒有休止的征程,他褚琪炎要做人上之人,而他的每一個親人也都告訴他,應該這樣做。

所以這一次,當突然有人背道而馳的時候,他便突然有些接受不了。

“老祖宗——”沉默了片刻,風啟最終還是忍不住的開口,“我是男兒,您不該告誡我,男兒誌在四方嗎?”

“是啊,男兒應當誌在四方!”太後感喟著苦笑了一聲,“當年在皇權大位之爭麵前,哀家就是這樣告誡你父皇的,也曾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為了他能登臨帝位而覺得驕傲,可是這一生走過來,在看到她落到今天這樣父子反目的境地,才覺得後悔。哀家是做人母親的,沒有哪一個做長輩的原意看到自己的孩子們自相殘殺。啟兒,若不是今天機會得當,哀家可能也不會與你說這番話,但是你還是把哀家的話用心的記著吧,你那幾個兄弟,都已經入局太深,哀家就是也想拉他們回來,恐怕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但是你——你現在還來得及。你若是不信,就大可以先從旁看著,終有一日你會明白,哀家沒有誆騙你,沒有什麼,比喜樂安康的活著,更重要。苦心經營一生,最後的功名也是留在人世間的,等到有一天你垂垂老矣的時候,也什麼都帶不走。”

就是爭了一輩子,鬥了一輩子,她才能將這一路走下來的結局看的這般通透。

然則,這些話,對風啟這樣一個人來說,實在是太過消極了一些。

風啟垂下了眼睛,並不表態。

太後也知道他一時聽不見去,就又拍了拍他的手背,歎了口氣,沒說話。

那夜之後,褚潯陽離京倉促,是將風啟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後來知道她朝中風波將至,又是在書房裏關了自己一夜。

“殿下,四公主來了!”次日一早,鐵方試著過來敲門。

本來他回京之後,昌瑉公主也不好常往這邊跑,但是那天宮裏出事之後,太後對她似乎又格外寬容了些,知道他們兄妹之間的感情好,就不怎麼限製她了。

風啟揉了揉眉心,起身推門走了出去,“你帶她到花廳吧,我洗把臉就來!”

“是!”鐵方領命去了。

風啟回房洗漱重新換了身衣裳,過去花廳的時候,繁昌公主已經帶著太醫在那裏翹首以待,見到他,便是十分高興的模樣,“皇兄!”

“不是說了你不用每日都陪著太醫一起過來的嗎?”風啟隨口道,他對人的態度一向冷淡,但是對繁昌,卻聽不出苛責的味道來。

“你就是嫌我吵鬧,那就當是幫我尋個機會,出宮透透氣嘛!”繁昌公主如今在他麵前倒是不怎麼拘謹了,似乎已經習慣了他這樣冷淡的態度。

太醫把脈之後,繁昌公主那邊一盞茶也喝完了,本來正悶悶不樂的要起身告辭,風啟卻是突然開口道:“我讓廚房傳膳了,你留下來吃完再走吧!”

繁昌公主一愣,卻是大為驚異的。

雖然風啟對她比較的寬容,但他渾身都打著一個放佛是生人勿進的標簽,她主動的接近,他不會叫她難堪,這已經叫她能夠感覺到一種被人寵溺的小小的幸福感,但這卻是頭一次,他主動示意與她親近。

因為太過意外,繁昌公主瞪大了眼睛,盯著他看了許久。

風啟麵不改色的放下茶盞起身,卻是當先走了出去,移步飯廳。

早膳他這裏吃的比較簡單,繁昌公主其實是個十分聰慧的姑娘,自從他行為反常留她用膳的那一刻就感覺到了什麼,但是能留在他身邊多一刻,她的心裏都滿是歡喜。

兩人想對沉默著用膳,飯桌上的氣氛雖然安靜卻不壓抑,氣氛倒是出奇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