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貴州地方有一種苗人,很讚成他的學問,陽明便把“知行合一”的本旨慢慢地解釋給他們聽。陽明既主張知就是行,行就是知,知即行的根本,行也即是知的精微。又說自己的善惡是自己能夠知道的。進一句講,凡是人們的是非善惡,都是自己可以知道,更無須別的身外之物來證明,隻自心觀心便能明白的。陽明在龍場釋時悟出了“知行合一”天下萬事以為非行不知,也無事不可以實行。實行的結果,是知的原素。天下萬事都能行,也都可以實地試驗,可以達到一個知。就是個死卻不能行,也不可以實地試驗。因到了實地試驗死時,人已失了知覺,當然不能算知了。
王陽明把那死看作天下最奇怪的一件事,以為世間做人,不論是疾病災厄、刀槍水火,沒有一樣是可怕的。隻有那死,算最可怕了。以是他誠心想把那死來實地試驗一下。那時貴州的苗民,常聽陽明講學,大家成為一樣習慣了。一天,眾人方聚立著在署中聽他講釋,忽聽外麵一陣吃喝聲,兩個擇卒押著十幾個民俠異進一具石棺材來。眾人大驚,不知這石棺材是做甚麼用的。大家正在怪詫,陽明便把自己的意思對眾人講了,說是要嚐試那死的滋味。眾苗民覺得陽明這種舉動是很奇怪的,各人的心理上都起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幻想。要想解決這件間題,須看陽明怎樣去實地試驗,怎麼去嚐那死的況味。
隻見陽明令將石棺抬到大堂上,很端正地置在堂中,自己便整冠束帶地打扮好了,恭恭敬敬地臥進石棺裏去。他又吩咐騷卒和苗民道:“你們聽得石棺中有彈指聲時,速即把棺蓋揭開,千萬勿誤!”這是陽明臨死的遺言,大家領命。看陽明在石棺裏安睡好了,騷卒就慢慢地拿石棺蓋掩上。於是大家寂靜地侍立著,等候棺材中的動靜。看看過了不少的時候,不見石棺材內有什麼聲息。
又過了一會,仍沒甚舉動,也不曾聽得彈指聲。眾苗民私議道:“爺爺(苗民稱陽明為爺爺)不要真死了吧!”眾人心下狐疑起來,大家忍不住了,一齊上前,將石棺材蓋揭開瞧時,見陽明已滿頭的大汗,兩隻眼睛往上翻了白,嘴裏的白沫吐得有三四寸高,摸摸鼻中,早氣息毫無了。大家這才發了急,忙著把陽明異出石棺,喊的喊,推的推。苗民有種木香。專治昏厥症的,當時也焚燒了,在陽明的鼻中熏著,又在他的麵上喚了冷水,才見陽明悠悠地醒過來,睜眼一看,連連搖頭說:“乏味,乏味!”陽明從石棺中出來,就呆呆地坐了三天,被他悟出靜坐和觀心。謂靜坐觀自己的心,初時覺心在髒腑中蕩動不已;到了後來那心動的力便愈動愈大,越躍越高,那周身的血液,好似大海洪波旬濤澎湃,其聲猶雷轟一般。這時的心,又似海中的蛟龍夭矯顛簸,在心血潮中忽上忽落,倏左倏右,縱有幾千萬斤的氣力,恐怕也捉不定它。這樣的猛跳狂躍了一會,由高至於低,由猛至於弱,由動入靜,由大至細,漸漸至於纖微。血液和心,此際由蕩動至於沉寂時代了,什麼波濤蛟龍,也自消滅於無形,心地中覺漸入空微。反神內觀,胸臆中頓時覺得天地澄清,大地光明,雖毫發也不能隱蔽了。到了這時,心海中又變了一個境地,但覺內外空空洞洞,杳杳渺渺,萬千境界變了個虛無渺茫之境,可算是內外俱忘了。
陽明這一路學說和佛學似很相近了。王陽明自證到了觀心打坐,思想更較前增進。與苗民門生們說起他臥入石棺材嚐死的滋味時,便搖頭道:“人們到了死,是最無意思的事了。當吾臥入石棺時,心地中已抱定一個嚐試的主意,所以毅然決然地睡進去。又怕萬一受不了,預囑擇卒們聽得棺中一有聲息立時揭去棺蓋。誰知待到棺蓋掩上,即覺得昏昏沉沉,裏麵氣息異常的逼仄。漸漸的氣悶起來,要待呼喚,覺這樣的一下子,算不得嚐死的滋味,於是忍氣耐著。愈忍愈是氣迫,竟至呼吸都不靈便了。正欲喚騷卒們開棺,驀覺一陣的昏曹,就此沉沉的和睡去一般,怎麼都覺不著了。他們把我異出棺來,也一些兒知覺也沒有。乃至麵上覺察有一股冷氣,那時他們已拿冷水把我喚醒了。人們的死是無知無覺的,好算是最沒意思了。”
總而言之,我們對於王陽明的學說,就佩服他能夠實行,“知行合一”。不是現代的西洋哲學,文字上說得果然精微到了十分,能實地上和科學那般試驗的可說是沒有。那麼西洋哲學隻好算它是文章的美,並不是實地上的精美。猶之西洋哲學是紙上談兵,行軍布陣說得百戰百勝,就是不能實用。結果還是那種書生之見,能說不能行的。我們中國的哲學是臨陣上過戰壘的,緊要的時候還可以抵擋一陣。陽明於自觀的主旨,隻準有一心,不許有二。隻有一念,是沒有第二念的。所以我們說它和佛法很相近,因佛說也隻有“一心”。而且把這種觀念去將兵,是最好沒有了。兵貴於臨事有斷,隻有一心一念,自然沒別的疑慮了。陽明在明代的文臣中,算得第一個知兵的,正德年間起任金都禦史,巡撫贛南,平大帽山賊寇,又定寧王哀嚎之亂,死封新建侯,溢號文成。這樣說來,王陽明不但是明代大儒,也是一朝名臣了,那是後話,暫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