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鋒簡直被眼前的景象嚇傻了。所以當王奎不失時機地將一張協議書之類的紙張和一支筆塞給他的時候,他沒有接受,聲稱呼吸困難,跑出了大房子。王奎緊跟而至,拍了拍他的肩膀,麵呈得意地問:怎麼樣?
啊,挺好挺好。李鋒由衷地說。
那就簽吧。王奎再次將協議和筆塞過來。
李鋒摁住他的手,看了看天,問現在是什麼時候。王奎看了看腰裏的BP機告知了時間,開往葫蘆鄉的末班車已經走了。之前王奎已保證,即便回不了,也可以住他那兒。李鋒當然不打算住他那兒,原因是他住別的地方總是睡不著覺,他總是希望每天夜裏醒來的話,看見的是他自己房間朝北那扇窗戶的亮光,而不是別的。現在他回不去了,真讓他無比懷念。他隻好說讓他回去想想,然後就隨王奎去了後者的住處。後者的住處隻是一間簡陋的平房,裏麵除了一張床和一個鏡麵扭曲的衣櫥,就什麼也沒有了。床上很髒,散發著腳臭和煙味。李鋒過了很久都沒睡著,王奎和他聊了會兒天,就兀自起鼾。也不知道幾點的時候,李鋒起床找到王奎的煙抽了一支,然後決定就這麼坐到天亮,趕頭班車回去。王奎醒來時發現枕邊有李鋒留下的五十塊食宿費。他又生氣又高興地搖了搖頭,然後把錢揣好。這五十塊錢對他來說確實是雪中送炭。
在當年,人們即以史書筆法寫道:1998年夏天,長江流域遭受了百年不遇的洪水。葫蘆鄉因地處長江中心,所以一時岌岌可危。李鋒因在假期,照例代替父母參加了村裏組織的抗洪防汛。寬闊、渾黃的江麵看起來不僅隱示著可能發生的巨大災難,簡直就像災難本身。但在大堤上,人們卻顯得悠閑而快樂。作為勞動力而家中實在沒人頂替的話,這不啻於放農忙假。睡眠和牌局使他們像一群因為墮落而倍感幸福的人。實在沒事幹,他們就瞎扯。一會兒說到幾十年前李鋒還沒出世時候某一天夜裏發生的事,一會兒說到明天有哪位重要領導要來大堤上巡視。最後,他們總會將話題落實到他們本身,即男女問題。然後他們又總將話題集中在李鋒身上。李鋒作為童男子的問題就是這時候被村裏男女老少關注起來的。那些村裏的小婦女似乎對此更有興趣,她們爭相決定要在大水退去之後幫助李鋒找個老婆。這當然令李鋒相當羞愧。其羞愧的原因還在於他有一兩位學生也在場,這些學生是頂替家中大人來的,跟李鋒性質相當。李鋒是個連在學校都不願意和學生一起上廁所的人,現在童男子的問題都被倒騰了出來,所以他隻好坐遠點,佯裝看帶來的書。帶了什麼書,書裏寫了什麼,李鋒一無所知。隻是偶爾能聽到孫曉華爸爸的嚎叫聲。
孫曉華家就在李鋒他們防汛棚不遠。和這一年上半年反複遭遇老同學可能有關,整個防汛期間,他都想去問問孫曉華現在怎樣了。在大堤上,隨時可能崩潰的大堤以及村裏男女的閑言碎語都讓李鋒感到驚恐和局促,比較起來,唯有孫曉華爸爸的嚎叫聲讓他感到踏實。
烏黑的西瓜地,低沉的天空,在浪尖上顛簸的小漁船以及江對岸林立的煙囪,這些景象證實的正是一切正常。
另外,從新聞上獲知,上遊形勢更為緊急,以至不少地方都破了圩。在此期間,人民解放軍發揮了重要作用。有若幹戰士就此獻出了年輕而寶貴的生命。李鋒的弟弟李鋼就在那個隊伍當中,李鋒和父母都非常著急,但苦無聯係,隻好等待李鋼那些蓋有三角形郵戳的信,這種感覺確實讓李鋒聯想到了戰爭,正所謂“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所以當後來政府將這場抗洪比之於戰爭時,他不禁點頭表示同意。李鋼作為戰場上的幸存者和立功者,於當年秋天回了趟家。
弟弟更加強壯了,這種強壯讓全家人感動得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