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犯頭暈惡心越來越頻繁,具體是頭越來越暈,喝點水也嘔吐,以至於最後吐起了血。送到醫院被確診為胃癌,而且晚期。病情並沒有像電視上那樣搞得天下皆知隻瞞著病人一個不知。李鋒的媽媽麵對自己的絕症顯得很平靜,她覺得一個長年幹活的人難免是要得病的,她也不怕死,人總歸是要死的,這一切都是正常的,她所不能接受的是自己居然得了這麼大的病。首先她自認為沒作過孽,其次她認為吃的苦沒有多大,還不能跟這麼大的病成正比。雖然她之前沒有跟癌症打過交道,但她早就聽說癌症的價格問題。驚人的醫療費把她嚇昏了一次又一次,一醒來就要回家,聲稱治也沒用,錢都白花了。雖然所有的人心裏也都這麼想的,但大家還是安慰她,先做個切除手術,然後帶三分之一的胃回家,喝點粥什麼的可能還能活上個幾年,如果就這麼回去了,大概這一年都活不到頭。她隻好答應做手術。
住院那段時間李鋒都不在場,他得上班,是爸爸在醫院陪護。花了多少錢,李鋒也始終沒搞清楚。家裏因為蓋樓房,還欠著親戚們的債,現在又找親戚借錢,簡直就成了一筆理不出頭緒的糊塗賬。以前媽媽頭暈惡心什麼的,李鋒去葫蘆鄉醫院拿點藥回來給她吃(順便看看能不能碰上高敏)倒是可以通過自己公費醫療解決,但既然生了這麼大病,自己所能享受的公費醫療是幫不上媽媽的忙了,除非李鋒自己也得癌症。但李鋒又被告知,即便他自己得了癌症,也不能公費醫療全部報銷。這正如爸爸回到家唉聲歎氣所說的那話:窮人不害病,就是走大運。
村裏考慮到李鋒他們家是軍屬,額外照顧了幾百塊錢。葫蘆鄉中學的廣大師生也在校長的號召下給李鋒的媽媽捐了款。為了搞好捐款工作,需要李鋒提供點媽媽的情況,後來在校園櫥窗裏出現的倡議書寫道:李鋒的媽媽是一個勤勞善良的農村婦女,一輩子勤勤懇懇,培養了幾個子女,一個為人師表,造福鄉梓,一個保家衛國,屢立戰功(姐姐李麗因為沒什麼好寫的,被故意略了),總之,李鋒的媽媽是一個平凡而又偉大的勞動婦女。一方有難八方支援,“難道我們不該獻出一份愛心,難道我們不該伸出我們的援助之手嗎?”李鋒對倡議書結尾的這兩個反問句印象深刻。
這些讓李鋒十分不自在,因為他所到之處都是一種怪異的目光,與其說人們是使用這種目光來同情他,不如說人們是希望通過他看到他的媽媽及其身上那些可怕的癌細胞。同事之間,一切習以為常的調笑、互相攻擊和拍拍打打都因媽媽的癌症而被突然取締了。在課堂上,原先一直調皮搗蛋的那幾個學生也不再調皮搗蛋了,李鋒對於他們突如其來地遵守紀律感到很難為情。課堂上尊重了,但個別不愛寫作業的孩子還是很難在李鋒媽媽癌症期間寫作業,李鋒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像平常那樣要把他們找來談談。很可能這幾個沒寫作業的家夥也捐了五毛一塊錢什麼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根本就不希望接受捐款。不過最後他還是接受了。媽媽那病確實很需要錢,能弄一點是一點吧。
手術據說相當成功,這讓大家長舒一口氣,好像媽媽就此痊愈了一樣。所以出院回家那天,還是放了不少鞭炮。整個手術期間李鋒都沒怎麼去醫院,當媽媽出院回到家突然出現他眼前時,他被自己所看到的媽媽嚇了一跳。後者瘦得完全是皮包骨頭,甚至看上去連骨頭都少了許多,而隻剩下了一小把。李鋒坐在媽媽的床前,想伸手握住媽媽的手,結果沒忍心,也不敢去抓。他委實不願意待在媽媽的房間。
鞭炮放過後幾天,爸爸得照常下地幹活,而且要雙倍地幹活才行。李鋒在學校也被準許考課不考勤,隻要他的課一上完,就應該按照人們希望和想象的那樣回來料理媽媽。他回到家其實也並沒有太多的任務,隻需要在媽媽躺下的時候,偶爾做點諸如倒杯水來之類簡單的事,大多數時候就是坐在床邊。媽媽雖然瘦得不成樣子,但還沒有到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份。不僅如此,她仍然還會行走無聲地下地摘點菜、做頓飯,隻是得身邊有人,防止她突然倒在地上。當然,李鋒也知道,有人在旁邊也不能防止她突然倒在地上,陪在身邊的人的唯一任務就是當她倒在地上後把她連頭帶腳抱起,然後像放置玩具那樣放在因為藥味而顯得潮濕陰冷的床上而已。或者就是,當媽媽倒在地上死掉的時候,有個人可以準確地提供前者的死亡時間。李鋒更多的時候是坐在床沿陪媽媽看電視,是一部冗長的電視連續劇,看到好笑的地方母子二人還會異口同聲地笑起來。此時此刻,李鋒想到,別人都在搞教學,而自己卻在工作期間坐在家裏看電視劇,如果被學校的人知道了,真不知道他們會怎麼想。當然,看電視的時間一長,人就犯困。李鋒有時就困得在媽媽腳邊趴著睡一小會兒。媽媽更容易睡著,但李鋒很擔心這個。因為媽媽一睡著會讓他感到害怕,首先媽媽瘦得眼睛和嘴唇似乎都閉合不攏,看起來很疼很苦。另外他不免要擔心媽媽會就這麼在自己旁邊死去。屆時他是不是應該像眼前電視上那些人所做的那樣大聲呼喊猛烈搖晃媽媽,或者馬上跑出去鬼哭狼嚎驚動所有的人?
好在以上都是媽媽剛出院那一會兒,一個多月後一切又都恢複了平常,即李鋒可以照常上班,親朋好友鄉裏鄉親也不再來探望,大家對他人的關心和情感總歸是有限的,自己的生計更為重要。期間弟弟李鋼從部隊請假回來探視過一次。弟弟李鋼和媽媽抱頭痛哭,然後跟媽媽又有說有笑起來,講了自己在外的許多見聞。弟弟臨走安慰全家,他希望大家不要太擔心,他年底就退伍回來了,到時候他會加入到掙錢行列之中來。他還和哥哥李鋒以成年人的口吻談了談這個家,弟弟已聽說姐姐給哥哥介紹蔡勤的事,他認為無論蔡勤還是誰,都行,哥哥應該趕緊找一個對象,這樣媽媽看見了會高興的,一高興說不定就能多活幾年。他還說,早知道這樣他就不當兵去了,如果他不當兵,一定會這麼幹的,那就是讓媽媽看到兒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