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確實很懂事,早年賣菜給家裏掙錢,後來當兵也不忘寫蓋有三角形郵戳的免費信,這是媽媽特別喜歡弟弟的原因,李鋒也因為有這樣的弟弟很欣慰。但他對弟弟這個看法還是很不高興。不過,他覺得雖然自己不高興,但最好什麼也別說,如果說了什麼會顯得自己很不孝順。
關於世紀問題,有人說2000年即是二十一世紀,也有人認為2001年才是二十一世紀的開始。兩種說法在1999年和之前可謂針鋒相對、互不相讓。李鋒當然和大多數人一樣相信前者,原因很簡單,那就是1和2的變化。
所以,在年底到來之前,李鋒和很多人一樣確實感到有種緊張。他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就聽過預言,1999年將是世界末日。關於世界末日的說法也有很多,但他隻記得這一個。此時此刻,所有的媒體鋪天蓋地的都是對過去千百年的回憶,就像老人,就像他媽媽那樣,因為沒有將來,整個即將毀滅的地球隻好躺在病床上回憶。有的人回憶時滿麵愁容,有的人扼腕歎息,有的人則懷念不已,有的人像對未來那樣充滿著憧憬和向往之情。媒體對於千百年來曆史的回憶卻以一種饒有興味的方式進行,比如在說到二十世紀中國封建帝製結束這一重大話題時,一不小心就會延伸探討起末代皇帝的性生活上來了。也就是說,內容雖然沉重但形式輕鬆活潑,人們也便覺得這日子還有點意思了。
李鋒是以扼腕歎息的心情活在1999年的。他們這代人很小的時候就被譽為“跨世紀的青少年”、“跨世紀的人才”,現在,世紀的門檻近在眼前,能否跨過去是預言(地球爆炸或人類滅亡)能否實現的問題。憑直覺,李鋒覺得跨過去是沒什麼問題的,2000年元旦那天是晴是雨大概是能夠看到的,問題在於他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是“人才”。在門檻這邊不是人才,過去了也大概還這樣。如果說人才有個學曆標準,李鋒不是,自從響應姑媽的號召於工作當年就報考成人自學考試後,數年過去,直至今日他也沒通過全部考試拿到文憑。如果說人才有個能力標準,李鋒覺得作為葫蘆鄉一名中學教師,才能再大也大不到哪兒去,何況自己的工作能力向來平庸……
這一年單位裏有好幾個年輕同事都結婚了,據說是為了在新世紀到來那一天生個孩子。出於習俗,李鋒都上了份子錢,但很少參加婚宴。在香港回歸那次歌詠比賽中給李鋒化過妝的韓老師也於這一年結了婚。李鋒例外地參加了她的婚宴,而且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麼,上了雙份的錢。這當然可以理解為韓老師夫妻都是本校同事,一人一份,但事實上除了李鋒,別人都隻上一份。他們的婚宴也沒有像李鋒以前所經曆過的那樣在家裏擺設,而是挪到了鄉政府旁邊的飯店裏搞了起來。本來鄉政府旁邊僅一家飯店,大致是鄉裏各機關事業單位幹部們的吃喝之地。但因為長江大橋的開通,那一帶要搞城鎮開發,大量方頭大耳的老板率領著又黑又瘦的外地民工湧入了葫蘆鄉,一時飯店林立。韓老師夫妻選擇的當然是最好的那一家。大概一共擺了三十來桌,都在飯店大堂裏同時進行。如果在家裏擺酒,沒那麼大場地,沒那麼多桌椅板凳鍋碗瓢盆,親朋好友得分批吃喝才行。李鋒記得姐姐李麗結婚那會兒就是吃完一撥人,把桌子空出來,重新上幹淨餐具和酒菜,給下一撥在院子裏等候多時的客人上。那樣看起來來客不像是來道喜的,而是特意趕來吃喝的,不吃不喝就虧大了。即便真心道喜吧,也顯得假。這下好了,葫蘆鄉有了飯店,有了足以容得下所有親朋的大堂,不需要坐在農家院子裏等了,大家從此以後都會很真誠地道喜了。
不僅如此,在婚宴開始前,新郎新娘還在大堂中央的台子上舉行了一係列儀式。主持人正是教導主任老趙。整個儀式漫長而瑣碎,不外乎證婚、雙方父母致辭、新人喝交杯酒什麼的,搞得所有的食客饑腸轆轆、很不耐煩。許多家長不免要伸手在冷盤裏用手抓點蜜棗、鹽鴨偷偷塞給帶來的孩子墊墊。不過,韓老師婚宴前的這一係列儀式,對於葫蘆鄉人來說,還不多見,大多數人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雖然餓得不輕,大家還是伸長了頸子往台子上望。位置較偏看不清的,就站起來或走到能看清楚的地方。看到好玩的地方,比如喝交杯酒時,大家都跟著咧開大嘴笑。李鋒當然也是這麼笑的。等這一切結束,服務員才端上熱菜,大家共同舉杯,開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