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鋒學校有三四桌人。領導幹部一桌,活躍分子一桌。李鋒因為不是幹部也不活躍,所以和學校幾位身體很差的老教師及一些家屬在一桌。好在林紅軍跟他也一桌,二人酒量淺薄,倒也可以把盞對酌,不算太寂寞。隻是因為他們這一桌沒幾個人喝酒,菜就很是不夠吃,幾乎每上一道很快就被婦女和孩子們一搶而空。吃個大致飽後,孩子們就在大堂裏四下跑動了起來。婦女們則開始談論。有的認為,韓老師這樣子搞新鮮歸新鮮,但不劃算,在家裏操辦,要比這實惠多了,光是剩菜也能吃個十天半個月的。有的就反駁道,這樣子搞挺好,在家裏搞太麻煩了,就是洗盤子也洗不及。然後她們想起李鋒,分別相應地提出小李辦事時應該如何辦的建議。於是她們也便順理成章地問道,小李,女朋友有了沒?
沒呢,李鋒不得不羞愧地承認。
於是婦女甲道,我倒有個侄女,模樣不錯,本來想介紹給你的,就是沒穩定工作,怕你不幹。婦女乙跟著就撇嘴,表示都這年代了,馬上都新世紀了,穩定工作什麼的沒什麼重要的,隻要掙到錢,何必非要把自己擇偶條件框死在雙職工上呢。然後她引經據典說到自己認識的一親戚,大學畢業了,國家分配工作他還不幹呢,自己跑南方苦錢去了,很有出息。婦女甲馬上改變方向,對婦女乙很欽佩地表示同意,結論是,有出息到哪兒都有出息,沒出息就是當了美國總統也要禍國殃民。
李鋒聽著當然很是難過。後來林紅軍低聲說,李鋒,別聽她們的。
李鋒很感激地衝林紅軍點了點頭。
林紅軍是個不愛說話的人,所以為了把話題延續下去,他鄙視了一番眾婦女,過了會兒,他說,李鋒,說真的,你什麼時候還是搞個婚結結吧,別挑三揀四,沒什麼意思。然後他兩眼衝天空翻了幾翻,想了想,說,我幫你留意留意。
林紅軍說著還兀自點起了頭。這讓李鋒覺得十分好笑,不由得想到林紅軍正是姐姐李麗當年挑剩下的。他能幫自己什麼忙呢,太荒謬了。
這時候,在別的桌子上曆盡磨難的那對新人終於輪到李鋒他們這一桌來敬酒了。不過,放眼一看,孩子們都跑了,也有個別婦女吃飽遛出去消化了,稀稀拉拉就李鋒和林紅軍幾個人還坐著,所以如果想學別的桌子刁難這對新人也沒什麼氣氛,大家很是配合地就讓韓老師他們過關了。李鋒因為上了雙份,格外近距離地觀察了一番韓老師,發現後者和那次歌詠比賽時很不一樣,以至於因為新娘妝而和平時都不一樣了,如果大路上遇見還怕認不得呢。這頗令李鋒失望。他由此注意到站在韓老師一側的伴娘,是個與自己年紀相當的姑娘,倒很是簡單幹淨,仿佛在哪兒見過似的。但當他們敬完酒前往下一桌之後,那個仿佛在哪兒見過的伴娘長什麼樣,李鋒是死活也想不出來了。
幾乎是在喝韓老師喜酒的同時,李鋒的爸爸正在田裏刨地,媽媽則趁家裏沒人喝了一種叫“樂果”的農藥。這讓李鋒覺得有點像《紅樓夢》裏這一頭寶玉成親,黛玉卻死在了那一頭。不是很恰當,但李鋒確實和寶玉一樣很愧疚。媽媽就這麼死了,她一方麵不願意拖累家人,另一方麵她確實難以忍受越來越疼的疼痛。雖然愧疚,李鋒覺得自己非常理解媽媽。
在辦喪事的時候,那個樂果瓶子還沒扔掉,不知道被誰放在了窗台上。李鋒像買了新家電那樣很仔細地看了看瓶子上的說明文字,對這種殺蟲農藥的毒性也就有了足夠的了解。是這樣的,樂果這種農藥,顧名思義是用在水果上的,水果被蟲子啃咬,當然很不快樂,但樂果一治,蟲子都死了,果子就笑了,樂了。媽媽選擇農藥自殺,其實對於葫蘆鄉來說並不稀奇。自李鋒記事以來,幾乎每年都會聽到某村某戶婦女喝藥死了,最離譜的是有一年光明村某個婦女因為晚飯後丈夫不聽從她的命令去洗鍋碗就喝藥死了。李鋒所奇怪的是,為什麼從來沒有男人也喝它去死的?難道這是農村婦女專用飲料?於是李鋒也打開瓶塞聞了聞,確實很刺鼻,甚至可以說可怕。他真難以想象媽媽和別的那些農村婦女怎麼能喝得下這東西。這個氣味也讓李鋒仿佛看到了媽媽正在艱難地仰頭喝樂果的場景,而自己就站在一邊看著她喝,但因為媽媽是農村婦女他不是、媽媽想喝而他一點也不想喝一滴也喝不下,所以隻好看著整瓶樂果由媽媽全部喝掉。一念至此,李鋒感到自己是多麼大逆不道啊,不由得和家人一起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