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亮所說的葫蘆鄉即將要發生的變化很快就有了眉目。小城鎮建設和發展的需要,葫蘆鄉被撤鄉建鎮了。也就是說,當別人問起李鋒,你是哪兒人啊?後者無需露出村裏人那種害羞表情而可以理直氣壯地回答對方:我是城鎮人口。李鋒自覺沒有虛榮至此,不過撤鄉建鎮並非僅僅名稱上那點變化。根據市區規劃,葫蘆鄉將在未來二十年內徹底擺脫農村麵貌。它將變成緩解老城壓力的新城。首先,將有許多大學在此建設新的校址。確實如此,自從大學擴招以來,那些上百年的古老校園怎麼也沒法容納那麼多人,在郊外新建分校顯得迫在眉睫,葫蘆鄉正是這些大學首選的吉壤。此外,別墅區、度假村、高爾夫球場、娛樂中心等各種休閑場所自是少不了的。可以想見,到那時每至夜幕降臨,一定會有許多公私車輛在夜色的掩護下越過長江大橋悄然而至,城裏的商人官員各色人等紛紛降臨此地開始他們的夜生活。
圈地還在丈量和搬遷之後,所以,不急。
據在村裏的弟弟李鋼說,他們家所在的紅旗村將來會變成一片人造沙漠,作為一個創意公園向外開放。試想,沙漠遠在邊疆,雖然一直以來有南下之勢,但要到達長江流域,估計起碼也是數千年以後的事了。像李鋒這樣的人就沒有看過沙漠,但這並不代表李鋒們不想看到沙漠。換言之,太想了,正是因為沒有看過,所以大家對沙漠太好奇了,而這些置身江南的可憐的人們又有幾個有緣晾身沙漠之中呢?此外,在長江中心,在水源最為豐富的地帶,突然出現一片沙漠。且不管它是人造還是天然形成,一定會是一個奇跡和壯舉。它不僅將滿足久居潮濕南方的人們對沙漠的饑渴欲,也體現了人對於自然的主觀能動性什麼的。人們多麼希望能夠看到茫茫戈壁的景象啊。在上麵騎馬、射箭,把自己想象成成吉思汗那樣的人。缺乏想象力的人也完全是撒開腳丫子亂跑、與駱駝合個影和玩沙灘排球什麼的。如果有機會的話,搞一次國際性的沙雕活動也完全可以。嗯,真好。那種奇異的壯觀景象不僅讓人心醉神迷,最重要的是能夠帶來大量商機。按李鋼的話,屆時村委會就是沙漠公園管理委員會,而紅旗村村民就是沙漠邊緣向遊客兜售各種貨物的小商小販。無論怎麼說,小商小販要比農民強多了,不僅不用麵朝黃土背朝天那麼苦,收入也高得不是個事兒了。
當然,在成為沙漠之前,李鋼所在的紅旗村村委會需要忙著挨家挨戶丈量住房和土地麵積,以此作為不久之後的拆遷賠償依據。也正是因此,紅旗村一時興起了蓋房造屋的熱潮,這也包括李鋒他們家。正如弟弟李鋼所說,如果按他們家現在的情況,兄弟二人隻能被分到三套在鎮上新蓋的單元房,如果他們把屋子東邊那塊空地用上,再將北邊臨路的那塊地皮也用上,全部蓋上房子的話,那麼他們家可以得到翻倍的賠償,也就是六套房。
整個紅旗村因此突然進入了一個熱情高漲大興土木的時代。多年前即已不願待在家中出外打工的青壯年全部被家中老人召回了村裏。磚石瓦礫等各種建築材料堆積在紅旗村狹小的道路兩側。幾乎是每家每戶門前都有一撥衣衫襤褸不知來自何處的瓦工在揮舞工具和著一灘水泥和混合粉。站在腳手架上的瓦工則和下麵向上拋磚的人形成了高度的默契,鮮豔的磚塊在空中先是急速上升,繼而趨於緩慢,幾乎是在它的拋力與地球引力相等,也就是處於空中的靜止狀態時,總能被人穩穩地接住。這些站在高處接磚的人,每在接磚時都會彈性十足地稍稍下蹲,待磚頭在手才直起腰來,其動作和節奏優美極了。
紅旗村如此,別的村也一樣,比如光明村將成為大學校園,他們比紅旗村人幹得更積極更波瀾壯闊。也就是說,整個葫蘆鄉都處於熱火朝天建設場麵中。大多數人家不惜將多年的積蓄全部拿出來花在蓋那些專門用來等待拆除的簡易房舍之上,誰也不用擔心這樣做不會得到成倍的報償。這一狀況也直接影響到葫蘆鄉中學。新的前景一方麵影響到了學生,讓他們覺得自己不用憑借勤奮學習將來也會有工作機會、衣食不愁;另一方麵,忙於興奮和造屋的家長和教師們(教師也大多是葫蘆鄉本地人)就此疏於對孩子們的管教,使他們感到空前的寬鬆自由,可以為所欲為了。葫蘆鄉中學期中考試的成績在區排名中一下子淪落為倒數,大家看到這個狀況先是一愣,然後抬眼找人,繼而相視一笑。無論師生,他們突然覺得自己多年來被那麼點不切實際的分數折磨得死去活來是多麼傻啊。
李鋒覺得自己並沒有受潮流的感染,但他不否認自己的生活完全被無處不在的熱烈交談和自家造房的瑣事所全麵覆蓋。這使他基本忘了一直讓他鬱悶不已的生活境遇,也忘了譚老師。簡而言之,無暇顧及。甚至姑媽回來也不再把注意力集中在侄子們的現實生活上來,也愉快地加入了關於葫蘆鄉未來的熱烈討論中。她半開玩笑或發自內心地說:早知道我也在村裏弄塊地蓋兩間房就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