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可以說,李鋒隻是在需要的時候偷偷摸摸跑到孫曉華家和她睡上一覺,別的什麼也沒有。有次他們起得很晚,孫曉華眼看該做飯了,發現醬油沒了,然後就說去光子小店打醬油。躺在床上的李鋒因為不想麵對孫曉華的老娘和街坊鄰居,仍然不想起來,所以他托她捎包煙。煙錢也是自己從椅子上耷拉著的褲子口袋裏掏給她的,而不是孫曉華花的錢。
事情就這麼簡單。二人也沒有談過別的,比如,我倆要不要結婚?不知道孫曉華是個什麼心理,李鋒可以肯定自己想都沒想過。如果去想,那當然是不堪想象的:首先,李鋒是一個未婚青年,而孫曉華是帶著孩子的寡婦。其次,李鋒是人民教師,而孫曉華則是大家想象中的騷貨(否則她怎麼會勾引李鋒呢)。三,李鋒軌跡清晰,而孫曉華來路不明……
總是這樣,事情的複雜化來源於他人。因為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孫曉華和李鋒的家人當然也知道了。他們總是在事情剛開頭時保持一種觀察和默認態度,直到生米煮成熟飯或木已成舟什麼的後,才來興師問罪。比如李鋒的家人,他們剛開始裝作不知,後來就堅決地反對了起來。這看起來好像他們是在故意讓他犯錯,隻有讓某個人犯了錯,然後大家才能表達正確看法。也可以理解為大家都很同情李鋒,這麼多年了,也沒見他有過性生活,先讓他幹兩回吧,真是難為他了。等這些被確定下來後,大家這才對李鋒講了無數上述的大道理,並希望說服後者。其實李鋒根本就不需要他們來說。在他看來,所有的問題都是不存在的,分歧在於他們總是把這件事當作一門婚事在反對。如果李鋒是去嫖娼,大概還不會激起他們如此激烈的反應。直到後來,李鋒才漸漸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有一次孫曉華的老娘就帶著卑微神情試探性地問他,什麼時候跟她這個寡婦女兒結婚?另外就是輿論,學校裏的同事們開始議論起了這個一向本分老實的李鋒居然跟一個寡婦通奸的事,以至於有的學生也知道了。校長還找過李鋒談話。當然,校長不至於指責,當然要表現出一個知識分子所應有的對他人個人隱私的尊重,但還是委婉地向李鋒強調,後者是一個人民教師。
作為多年來唯一的好友張亮,也無法理解李鋒。他說跟孫曉華,我們的老同學,那個笨蛋女生,那個直到念初中還拖鼻涕的黃毛丫頭有什麼意思?不要說孫曉華結過婚生過小孩,就算她現在仍然是個姑娘,是老處女,他張亮也不會有什麼興趣。
李鋒對張亮的這一套說辭十分反感,他覺得張亮對孫曉華太不尊重了。這種歧視因為來源於少年時期,所以這種歧視是頑固之極,也可笑之極。不過張亮也沒有反駁他,他覺得自己反駁他就是表明自己在有意保護孫曉華的名譽。對於這一點,他不願承認,也無法把握。於是他不免自嘲和苦笑了一下。
但這一點思考並沒有就此過去,反而在李鋒心裏紮了根。他不得不反問自己是不是喜歡上了孫曉華。事實上,他真的覺得隻有在跟孫曉華上床的時候,自己才有那種安穩、踏實和滿足。他還想到,有一天孫曉華掀開被窩光著上身在房間裏晃來晃去的樣子,她的腹部因為年齡和生育,有了些贅肉和斑紋,大概縱橫有三四道的樣子。但李鋒摸過捏過甚至親吻過它們,覺得它們是柔軟的,是溫暖的。她說她渴了,從熱水瓶裏倒了點水,然後端著杯子又回到了床上。她沒有立即喝,撮起嘴唇吹了很久,這勾起了李鋒的欲望,他也覺得渴了。她卻不給他喝,說燙。說著加快吹的頻率,噗噗的樣子,然後自己先喝了一小口確定不燙才遞給李鋒。當李鋒將杯子遞倒嘴邊,她還一連說了好幾個“燙”字來提醒他。李鋒想到這點,不免覺得這一切都是真的。他甚至還想到了死。他想,多少年後,他和孫曉華都會死。也許那時候孫曉華又嫁給了什麼人,自己也跟什麼人結了婚。他們兩人分別在不同的時空中死掉了。誰也不會知道這個關於喝水的往事,誰也不知道那天孫曉華肚皮上有幾道贅肉。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知道,永遠沒人知道,和沒有存在一樣,包括他和孫曉華,他的父親、李鋼、李浩、姐姐、姑媽、張亮、王奎等等所有的人。
他由此突然覺得人的一輩子其實是多麼短暫,也是多麼沒有意義。活過與沒有活過一點區別也沒有。
在這一年,李鋒顯然已提前結束了他的青春。比較突然,也順理成章,總之這是一件值得探討的事。故而可以不必囉嗦了。
冬天到來後,也就是各家的房產和土地丈量完畢之後,下了一場大雪。在葫蘆鄉,下雪是一件遙遠的事情了。因為遙遠,對於李鋒而言總和小時候有關。小時候啊小時候,小時候為什麼總是冰天雪地?小時候為什麼總是那麼多好玩的事情?小時候為什麼總是那麼幸福?
在每年冬天也都會死掉一些人。就李鋒的記憶而言,他所經曆的死亡大都如此,奶奶、媽媽。即便不是冬天,也是秋天,總之天氣涼爽,萬木蕭疏,屍體可以在門板上多放兩天,新墳可以在來年春天長上青草。再到清明,攜老扶幼去上墳,培土燒紙放鞭炮,好不熱鬧。
這回死的是老支書。當李鋒回到家被告知老支書死了,才發現,後者確實很久沒有到家裏來和父親談論解放台灣的問題了。李鋒父親有些失落地重複了幾次以後沒有人來跟我談國家大事囉,就沒什麼表情了,看不出有多大的悲傷。過了好一會兒,父親才難得地主動和李鋒說了些話。也沒說別的,就是老支書的生前的一些破事。他說,老支書年輕時候在朝鮮打過仗,會朝鮮話,還會日本話,因為他在朝鮮有個朝鮮老婆,還有個日本老婆,現在那個老太婆則是後來的。總之,老支書不僅老婆多,而且立功多,但他媽的就是不識字,所以沒混好,一直在村裏當幹部。“文化大革命”時候批鬥曆史反革命王有財,關於這個王有財呢,解放前當過保長。批鬥的時候,老支書叫他交代他解放前是如何剝削和壓迫廣大貧下中農的,王有財就哭了,他眼淚汪汪地對老支書說:兒啊,我以往幹保長就跟你現在當幹部一樣啊。老支書愣了下,就沒再批鬥王有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