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鋒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跟他說這件事,不過他也不反對聽這件久遠的事情。然後就是老支書兒子走進來,喊吃飯。紅旗村有此傳統,婚喪嫁娶,家家戶戶都要派一張嘴去吃飯。不過這一傳統已斷掉多年,現在突然在老支書身上恢複,除了死者身份突出,德高望重,大概也是因為紅旗村即將被沙漠所覆蓋的原因吧。
父親因為喂雞之後還要喂豬—這也可能是他這輩子喂的最後一窩雞一頭豬—所以不願意去吃死人飯,李鋒也推辭不去,原因是弟弟李鋼已經在那,可以代表了。不過老支書兒子堅持要再派一個人去,理由是,李鋼是村裏幹部,是給他爸爸料理喪事的人,不作數。無奈之下,李鋒隻得去了,關鍵在於老支書兒子提到李浩、張亮和王奎都已經去了。
老支書要在明天一大早才被送進城火化,所以李鋒去時,他還完好無損地躺在那兒。磕頭起身,李鋒看了眼老支書的臉。死亡使他不再對台灣始終沒有被解放而焦急、憤怒,反而變得謙遜和害羞,一副可以很對手坐下來和談的神色。或者他是在思考和追憶,李鋒想,如果這種思考和回憶可以被看見就好了,那樣一來,老支書的一生就會像電影畫麵那樣在他平靜而枯黃的麵孔上方浮現,暗度陳倉、出奇製勝的台海戰爭也可能被看到。
院子裏露天擺放著一些坐滿村人的八仙桌,另外,在隔壁的一間屋子裏也有幾張。李鋒他們被安排在隔壁屋子裏的一張桌子上。不久大家陸續來齊,開始吃喝。剛開始,局麵不免沉悶,似乎他們一旦高聲喧嘩或大加咀嚼,隔壁那個躺著的老支書就會坐起來,然後迅速地走到他們麵前奪下他們的筷子厲聲喝道:“操,老子都死了,你們瞎雞巴起什麼哄!”有如試探,當他們一點一點逐漸提高音量,結果並沒有發現所擔心的場景出現之後,大家開始輕鬆了。因為食物和酒精,大家不再感到冷,張亮甚至像平時出席酒宴那樣脫掉了外套掛在椅背上。他重點提到的是《反國家分裂法》。總而言之,這條法律足以讓隔壁的老支書瞑目。當然,談這個仍然是死亡的影響。當大家終於擺脫這一影響之後,談論的話題就是在座這些活人了。
尤為李鋒注意的是王奎。後者完全變了,並沒有自己記憶和想象中的那種流氓形象和習氣。恰恰相反,在桌上,他是唯一謹言慎語的人,與誇誇其談的張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隻有當被問及一些事情的時候,王奎才會環視大家,帶有謙遜和征求的眼神慢條斯理地回答他所知道的一切。
聽說你最近接了一個大活啊王奎?
是吧,算不上大活。王奎笑著答。
還不大?從鎮上到紅旗村怎麼說也有十裏路吧。
不止十裏,王奎補充道,是5.43公裏。
全修水泥路嗎?
是的。
那以後路好走了。
那是。
都是你負責幹?
是,他們找到了我。
操,多少投資啊,那你豈不是賺大了?
啊,這個,哈,混口飯吃而已。
王奎自牢獄出來,已不在打打殺殺之中出現,他現在是一個包工頭,承建著未來的葫蘆鄉。在這張桌子上,王奎更願意和李浩談論一些屬於他們的話題。對於張亮所說的政府人事和躺在隔壁那個死人所熱衷的台灣問題貌似不太有什麼興趣。當然,就李鋒所知,王奎在這種不動聲色中依舊心狠手辣,隻是方式問題而已。聽張亮說,王奎是唯一參與工程招標的承包商,這不僅因為他與政府相關負責人員有著良好的交往,也說明他在之前把所有的競爭對手全部放倒了。
正是因此,王奎讓李鋒感到恐懼和絕望。他甚至懷念起了曆史中劣跡斑斑、聲名狼藉的王奎。那時候的王奎莽撞無禮,動輒就是粗言穢語,拳腳相加。對了,他甚至還曾在橋頭戲弄過孫曉華。
想到孫曉華,她就果然出現了。因為她和李鋒的關係,大家都覺得別扭,場麵突然就沉悶了起來。仍然是王奎,他就像對這點一無所知那樣,關切地問:
孫曉華,你兒子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