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個老問題了:如果你被流放到一個孤島,隻允許你帶一本書,你將帶哪一本?其實,在孤島上,有藍天碧海為伴,即使無書可讀,也不要緊的。這個問題,不妨改成:如果你被判單獨監禁,隻允許你帶一本書,你將帶哪一本?在大學校園人人自危的日子裏,我是認真地考慮過這個問題的。這一本書,必須可以景仰,可以鉤沉;可以索隱,可以發揮;可以默誦,可以吟詠。每一個字都可以發現一個故事,每一篇作品都可以寫作一篇文章。既有無限豐富的內容,又有無比精深的內涵。既平易近人如知心的好友,百讀常新如永遠的愛人,又超凡入聖如曠世的良師。我的回答不假思索。我將帶著一冊《杜工部集》欣然赴命,讓這道“四千年文化中最莊嚴、最瑰麗、最永久的光彩”(聞一多語)照亮漫漫長夜。也許我很幸運地永遠不必真正去麵對這個選擇,但總有一天,我終將退隱到家鄉的島上,自我畫地為牢,讓一千四百首詩包圍我。不在千家注杜中再加入一家,那個在孩提時代從一副對聯“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中所發現的美麗新世界在我的眼中就不會圓滿。當我看夠了世界,當我厭倦了流浪,回歸也就是無可改變的結局。我從哪裏來,還到哪裏去。
“東行萬裏堪乘興,須向山陰入小舟。”(杜甫《卜居》)
1999年3月21日
我的“偶像”
我早已過了崇拜偶像的年紀了。我在青少年時代,也沒有當過追星族,但對我的成長影響特別大,以之為楷模,類似於美國人所說的“my hero”的人物,當然是有的。我在文章中從不掩飾我對魯迅的推崇,某些作風、經曆也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魯迅,例如疾惡如仇的性格、不留情麵的文風、組織魯迅著作電子化工程、建立第一個魯迅網頁乃至最終由學科學出身變成自由撰稿人,都能讓支持我的人讚我有魯迅遺風,讓反對我的人罵我是魯迅遺孽。現在魯迅已不像十幾、二十年前那麼神聖,且大有被人打倒再踏上幾腳永世不得翻身之勢,被人說像魯迅未必都是恭維,有時倒是嘲笑乃至鄙夷了。但是如果說我是在有意學魯迅,卻也不是,無非是因為自小喜讀魯迅文章,以後也不曾遠離過。第一次上美國大學圖書館,借回來的是幾本魯迅作品集,到現在身邊也少不了一張魯迅文集的光盤,如此熏陶之下,難免潛移默化受其影響。我幾年前寫的《我的經典》一文中,對此已總結得很好:“對這套中國百科全書式的巨著,在初中、高中、大學時代和現在不同的時候讀,總能有新的感受;在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來讀,滋味也不會相同,所以也就可以時時、不停地讀下去。先生所教給我的,並非人生觀——我覺得人生觀是應該靠自己去領悟的,無人可教——而是更為實際的東西,教我為人,教我處世,教我作文,甚至也教我寫詩。我對現代詩歌的最初的感悟,就是在把《野草》反反複複讀了無數遍,自然而然地記住了其中的每一句話,所以不必再讀以後所得來的。”
在此隻簡單說說我的一些新感受。魯迅文章的矛頭所指,向來被認為是針對中國的所謂國民劣根性,他本人也如此認為,但我在國外生活多年之後所獲得的感想卻是,魯迅所深刻揭露的,其實是一些人性的普遍弱點,並非中國人所特有。法國作家羅曼·羅蘭在讀了《阿Q正傳》之後曾說過法國大革命時也有阿Q,就是這個意思。在這樣的解讀下,使魯迅的作品具有了“世界性”。我從前更喜歡魯迅早期那些批判中國曆史和國民劣根性的雜文,現在卻更喜歡他晚期那些抨擊現實中具體的人和事,卻又能以小見大、見微知著的“時評”了。因為據我的體會,發一些高論做所謂“宏大敘述”要比做點具體的、實實在在的揭露容易得多,有的人可以把全體中國人罵得狗血噴頭卻決不敢去具體得罪某個人。現在捧胡適、罵魯迅已成時髦,對那些沒有讀過幾篇魯迅文章就敢對魯迅說三道四的人,我已不再像從前那麼憤怒,有點“人不知而不慍”的意思了,但對那些借罵魯迅抬高自己的“青年導師”,我仍然喜歡狠狠剝下其畫皮。對這些人,我有一句話相贈:“捧胡多為偽君子,罵魯必是真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