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大師的陰影(1)(3 / 3)

我的性格早已成熟,文風也已定型,所以在為人處世、作文寫詩方麵,魯迅已不可能對我產生新的影響。不過從魯迅那裏,我仍然能夠吸取力量。幾年來由於打擊偽科學、揭露學術腐敗,我天天都遭受攻擊、謾罵,有時便如此自嘲:偉大如魯迅者尚且難免生前死後都飽受誣蔑,何況我等凡人?既然被人當成是魯迅遺孽,那麼如此享受魯迅待遇也算是“罪有應得”,何須多慮?用魯迅年輕時候的話說,是:“內既堅實,則外界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種惡口,當亦如秋風一吹,青蠅絕響。”經常有人問我:看到了中國學術界這麼多黑暗,我的揭露又收效甚微,感不感到絕望呢?我的回答是:我從來不抱有希望,所以也不感到絕望。想想魯迅已如此深刻地看透了中國社會,卻又在絕望中作戰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那麼我不抱希望的戰鬥卻又輕鬆得多了。

這種力量,並不僅僅來自於魯迅的文章。如果在中國有哪個地方能稱得上我的聖地的話,那就是上海的魯迅墓。從1986年初夏到今年晚春,我去拜謁過五次,每次去時自身的處境不同,內心則一。在寂寥之中與先生相對,能最強烈地感受到什麼叫薪盡火傳,精神不死。2001年第四次去拜謁時,謅了一首詩,就拿來作為結尾吧:

魔怪千年吞赤子,

先生至死舞青鋒。

遺言一個無饒恕,

扼腕墳前誓叩鍾!

2004年10月22日

文學大師的斷想

1999年是老舍誕辰一百周年,國內的文壇免不了轟轟烈烈地紀念。老舍是被稱為語言大師的,而其實他不過是像一台錄音機,忠實地記錄北京口語。他的敘述、議論文字,並無鮮明的個性。文字具有鮮明的個性的,即使是斷節殘片讓人一讀之下就知非他莫屬的,因而真正稱得上語言大師的,近世以來,魯迅、張愛玲、錢鍾書三人而已。

現代白話文以北方口語為母語,這三位大師卻都是南方人。人人都講著相同的口語,寫作如果受口語影響太深,也就難以形成自己獨特的文學語言。所以,如果書麵語與自己所用的口語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也未必是壞事。

我曾經在異國他鄉,在一個陰暗的房間,在朋友的床上,隨手抽出一本張愛玲文集閱讀,越讀越感到徹骨的陰冷。有人說魯迅的文字刻薄,而其實先生用刀筆冷峻地刻畫的字裏行間,飽含著無限的救世熱情,讀之隻讓人覺得沉重而奮發。也有人說錢鍾書的文字刻薄,而其實他已把人情的醜態化為玩世不恭的幽默一笑,讀之隻讓人覺得輕鬆。隻有張愛玲的文字才真正是從外到裏陰森森涼颼颼的刻薄。所以魯迅救世,錢鍾書玩世,而張愛玲虐世。所以魯迅是宗師,錢鍾書是學者,而張愛玲則是純粹的作家。

我看到涉世不深的女孩喜讀張愛玲,就像看到涉世不深的男孩喜讀魯迅,一樣覺得不可思議。當然,思想過分早熟如張愛玲者除外。

一個創作者很難始終保有玩世不恭的心態,否則就隻有淪落成毀滅者。三位大師之中,錢鍾書的作品最少,創作生命最短,理所當然。

玩世不恭者難免要向世人賣弄他能夠玩世不恭的本錢,所以與另兩位大師相比,錢鍾書的文字,有時未免造作。

文學的原則是以我手寫我心,文學的道德是真摯自然,文學大師的境界是收發由心,從容不迫。但人們往往誤把周作人式的平庸文字當成從容,也往往誤把魯迅式的從容文字當成匠心。

1999年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