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具雪橇,乃是凱恩一去不複返的青春象征。當影片的最後,熊熊爐火燒毀這具雪橇的時候,我們不禁要問,究竟是什麼摧毀了凱恩年輕時候的理想與希望?凱恩母親所擁有的土地發現了銀礦,給凱恩帶來了財富,財富使凱恩能夠成為報紙大王,報紙又給凱恩帶來了權力。凱恩認為用金錢和權力可以買到人們的感情。在他競選州長的時候,他的口號是“愛”。他想像收購古董、玩物一樣收購人心,然而他失敗了。他退而求其次,隻收購一個人的心:他娶歌女蘇珊為妻,為她蓋了豪華的城堡,盡心盡力要把她捧成歌劇明星。城堡成了蘇珊的監獄,蘇珊成了凱恩收藏的無數物品中的一件,她終於反叛,離開了凱恩。凱恩再一次失敗了。當他在孤寂中死去,艱難地吐出“羅斯巴德”一語時,百思不解的恐怕是這一個問題:愛與金錢、權力是否互相排斥?一個沒有愛的人生是否有意義?對這個問題的回答,觸及了以金錢、權力為目標的美國夢中最陰暗的一麵。
這樣一部電影注定不被美國人所喜見。《公民凱恩》虧本了十五萬美元。它在票房上的失敗,既是由於其陰暗的主題和革命性的表現、敘述手法難以被觀眾所接受,也由於赫斯特的抵製。赫斯特下令麾下的報紙不準登載《公民凱恩》乃至RKO製片廠所拍的一切電影的廣告,那些敢於放映《公民凱恩》的電影院也受到了拒登其廣告的威脅。RKO一見大勢不好,收回了《公民凱恩》的發行,把它束之高閣,直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期,這部電影的名聲越來越響,才重新發行。
威爾斯從救星變成了災星。RKO撕毀了與威爾斯簽署的合同。這時候威爾斯的第二部電影《安倍遜大族》(The Magnificent Ambersons)已進入後期製作,RKO沒收了其底片,另外找導演重拍部分鏡頭和結尾,把它剪到隻剩下不到90分鍾,隻有威爾斯原版本的三分之一。這部描寫美國上流社會的一個大家族在汽車時代的敗落史的電影,本來完全可能成為超越《公民凱恩》的偉大作品,但是就像斯特勞亨的《貪婪》,它的原版已經無法複原,其偉大,隻能從殘存的部分想見。
就像斯特勞亨,威爾斯此後就在製片廠的壓迫下掙紮。1948年起,他自我放逐定居歐洲。他沒法搞到足夠的經費,沒法找到滿意的演員,更沒法使電影按自己的意圖完整地發行。他的大部分電影在票房上都是完全失敗。電影界最大的天才也是最悲劇的人物。即便如此,威爾斯仍然完成了一係列傑作,包括驚險片《上海女郎》(The Lady from Shanghai,1948)、《麥克白斯》(Macbeth,1948)、“黑色電影”的巔峰之作《邪惡的接觸》(Touch of Evil,1958)和最成功的莎劇電影《午夜鍾聲》(Chimes at Midnight,1966)。像《公民凱恩》一樣,這些電影的構思、攝影、用光、剪輯、音響都有著鮮明的個人藝術風格,一見而知是威爾斯的電影。《邪惡的接觸》的開頭——從往汽車上安置定時炸彈的特寫鏡頭開始,一路追蹤汽車駛過美國、墨西哥邊境,到最後爆炸——是電影中最複雜、最令人難忘的鳥瞰長鏡頭,然而製片廠卻把片頭、演員表強加到這段鏡頭上麵,把它給毀了。
威爾斯的厄運在他死後也還沒有結束。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開始,為了能夠在電視上放映電影,美國流行把經典的黑白片加上顏色。幹此事最賣力的是電視大王特德·特納(Ted Turner),他買下了2000多部米高梅電影、700多部RKO電影和700多部華納電影的版權,準備把其中的名片都轉成彩色。這種無視原導演的創作意圖、破壞原作的構圖的做法,理所當然地得到了電影界人士的抗議,但特納卻自以為是為當代觀眾做了一件好事,一意孤行。當他宣布將把《公民凱恩》也變成彩色時,輿論大嘩。有人翻出了威爾斯和RKO簽的合同,上麵清清楚楚地寫著,沒有威爾斯的同意,不能對《公民凱恩》有任何的改動。威爾斯在墳墓裏對特納說了不。特納無可奈何,改為給《安倍遜大族》加色,順便做了一件好事,雇了《公民凱恩》的原剪輯師羅伯特·懷斯(Robert Wise)修複《公民凱恩》,於1991年5月1日上映,距《公民凱恩》首映恰好整整5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