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縣是長鄴市所屬最西部的一個縣,半是平原,半是深山,山那邊已是另一省的轄地。這山屬太行山東麓,在這裏,由於地勢的步步增高,地形的千變萬化,形成了許多種“小氣候”和與此相關的風景奇觀。它夏季涼爽宜人,而冬季卻又少風溫和,因此長鄴市有些必要的會常常選在西縣召開。
這次陶又佳的趕赴西縣,自然不似記者出門采訪,無人迎送,也無周到的食宿安排,也屬於一種“微服私訪”的性質吧。她提前一天在長途汽車站人擠人地買好車票,第二天早晨六點就坐上了開往西縣的大客車。一輛最多隻開六十邁的大客車,越過平原,又穿越無數山間崎路,天黑時才到達西縣。中午,車在一個名叫桑石口的驛站打尖,人們從車上下來,坐在路邊的小攤上吃灌腸、吃燴餅。陶又佳隻身一人坐在一片樹蔭下,隻喝“雙肩背”裏的礦泉水。山區人瞧著這位身份不明的女士很是稀罕。飯後人們紛紛上車,司機也天高皇帝遠似的在路邊就著驢肉喝了不少啤酒、白酒,醉醺醺地上了他的位置,但他的車卻平安到達。
陶又佳在西縣剛下過雨的街上,雙腿拉不開栓似的好一陣行走,才找到一個被稱做“楓丹白露”的旅店。這“楓丹白露”本是個馬車店改造而成,一座單磚小樓像掉進一個坑裏。進門後,櫃台、樓梯、餐桌之類好像都是擠在一起的,一股大蔥和油煙味兒從後麵撲來。大約這“楓丹白露”旅店還帶有“維克多利”餐廳吧。女服務員個個都花枝兒似的,她們按照各自的審美標準,把自己打扮得各有所異,但白臉和黑脖子卻是共同的。服務員把陶又佳引進一個單人房間,這單人房間有雙人大床,有落地電扇,還有電視(12英寸,彩色),看來店主使一切都朝著“現代”邁進。一隻臉盆卻擺在一張木椅子上,肥皂水和牙膏沫留下的汙垢糊住了這椅子麵。剛刷過的牆壁很白,但雪白的牆壁上處處可見客人留下的“字畫”,這字和畫大都在赤裸裸地宣泄著色情,這類“字畫”大凡隻在公共廁所才得一見。陶又佳有意無意地讀起牆上那一小片一小片的鉛筆或圓珠筆字。有四行詩說:“人在外地心在家,家中扔下一枝花,有心回家把××,又怕領導不準假。”這首詩在此尚屬“文明”,接著便又見“稀奇真稀奇,雙峰隔小溪”之類。緊挨這詩還有一小片散文體自白,說:“×號服務員小姐,你的兩個大奶實在的美,你的×一定更美,我實在想和你睡覺——性交。”這一小片字使陶又佳想起她那對於睡覺和性交的理解,她原以為自己的理解無比精辟,還曾和普運哲大講特講。原來人們還是習慣把這兩件事混同起來,也許她那個概念倒值得懷疑了。至於牆上那“畫”們,就更使陶又佳目瞪口呆。它們對於人類那種行為描繪的直接性和自由性使她“眼界大開”,她不知世界上還存有這樣一種“藝術”形式。她想,人在一種特殊心態的強烈驅使下,或許誰都可以成為藝術家的,對於繪畫,世間好像根本不存在會畫不會畫的問題。
大約店主隔不久就要把這牆壁做一番粉刷的,然而一定還會有新的“詩畫”再現。
陶又佳坐上大床,一時不知該幹些什麼,在車上她本來擬定了一個周密的計劃,包括她對住處的選擇。她知道普運哲的住處是縣招待所,那麼她就不應該再住招待所。她決定把她和他的這次會晤弄成有分有合,攻有攻勢,退有退路。對於自己的出場,陶又佳也作了反複權衡,她打算冷不防地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
現在,她應該先給招待所打個電話,先弄清普運哲的行蹤和會議日程,然後再確定何時去會他。
在隻能容兩個人摩肩而過的小走廊裏,她找到了一個電話。她拿起話筒(一個很臭的話筒)撥通了招待所。她自稱是與會人員,剛下車不知如何到招待所,並說明天他們還有領導要來,領導要她先問清大會日程。大會工作人員告訴她說,今天全體與會人員到鄰省參觀去了,明天趕回來,後天才正式開會。陶又佳立刻又問:“明天晚上有活動嗎?”對方回答說:“有,明天晚上是舞會,是普市長提議的。”陶又佳放下電話,覺得她和他見麵的最好時機應該是明晚的舞會。
陶又佳向服務員要來熱水和開水,簡單做過洗漱,又從背包裏找出點吃的胡亂嚼嚼,但她不敢多喝開水,她怕晚上去廁所。
她脫去沾滿黃土的外衣,留下簡單的內衣躺下休息,便有人聲從“左鄰右舍”傳來。原來這旅店的牆壁是用當地荊編做成,隻在荊編上抹了白灰。因此陶又佳大有和左鄰右舍同住一間房子之感。她想起小時候看樣板戲。《紅燈記》裏李奶奶的一句話:“有堵牆是兩家人,拆了牆就是一家人。”此時此刻陶又佳和左鄰右舍不拆牆不也像是“一家人”麼?她找出兩片“安定”,吃下去想安定自己,但過了好久仍不能入睡。“形勢”所迫,使她不得不分析起左鄰右舍房客的身份,她很快便得出了結論:靠頭的一邊有一男一女(青年),關係嘛,一時還沒弄清。靠腳的一邊住著三個男人,他們是哪個電影廠的“道具”,去內蒙買馬路過此地的。三個男人一晚上神聊,講著葷的素的故事。笑一陣子,講一陣子。在他們講的眾多故事裏,陶又佳隻完整地記住了一個。故事說,有個開古董店的老板,看上了家裏年輕的女用人,便總想打這用人的主意,老板娘摸清了老板的心態和計劃,某晚便將女用人支走,自己摸黑睡在用人床上。深夜老板果然摸進屋來,爬上去便弄,在盡情中還不自製地喊起了那用人的名字。這時老板娘在下麵發了話說:“連舊貨都不認得,還賣什麼古董!”陶又佳所以單記住了這個故事,是因為故事裏提到了“舊貨”,她想葛佩雲對普運哲來說便是舊貨吧。但轉念一想,現在和規劃院那位吃糖的女士比,她分明又成了舊貨。
沒過多久,陶又佳也弄清了靠頭那邊的男女:這是西縣深山區一對新婚夫婦,男的不在家,在一個距家十裏遠的礦上做工。女的因為受婆婆的虐待從家裏跑出來,到西縣城裏找事的。男的聞訊隨後便追到西縣城,在這個旅店他發現了她。女的開始光哭,哭訴著說:“你娘生是看不上俺,說有個相麵的說過俺長相兒‘妨’人,連你家的豬狗都妨。你不在家她三天兩頭找我的碴兒,不給我飯吃。俺妨誰了?又沒有妨死她,又沒有妨死你。人活一世左不過是為了張嘴,不回(家)了,說什麼也不回了。”說完就哭。男的是西縣深山區口音,顯得舌頭很大很直,大概是說,她嫁的是他又不是他娘,何必對他娘這麼較真。女的很久才止住哭。又過了一會兒,兩人就有了幹那種事的動靜,時間很短,不大一陣。兩人又小聲說些什麼,說著說著聲音又大起來,她又開始罵婆婆、罵男人,男的終於被女的激怒了,立刻一陣他對她的捶打聲傳過來。他的手打在她的光身子上,聲音很是響亮。女的號啕著,親娘祖奶奶地罵著,嚷著說:“打死我了,你打死我吧!快打死我了……”一陣打罵之後,他們又沒了聲音。又過了一會兒,就又有了幹那種事的動靜……隨著那動靜,女的換了一種口氣說著:“弄死我了,你弄死我吧,快弄死我吧……”後來,大概還有過如此的反複吧,陶又佳靠了“安定”的作用,還是安定了一會兒。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