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蘭臨來亞珊聖城之前曾頗為忐忑,擔心自己遭遇不測,為此做好隨時脫身的準備。然而來到聖城這些天,先後拜訪了西格蒙特元帥一家、福格爾家和韋恩斯坦家,所到之處從未因自己的叛黨身份遭受非難,還都受到主人家熱情款待。
這樣的反差使他既欽佩帝國上流社會的風度禮儀,同時也意識到這個國家的深層危機。
當人類文明還處於石器時代,社會的基本組織形式是部落,而後逐步發展出宗族與家族。在那個古老的年代,人們注重的是以血統為紐帶的家族,由此出現“貴族”與“平民”、“奴隸”的分野,家族榮譽高於一切,“國家”觀念卻很淡泊。學者們周遊列國,向貴族與君王推銷自己的學術觀點,並不會因其為異國效勞而蒙受本國同胞的指責,“良禽擇木而棲”是當時的社會共識,幫助敵國壯大起來、最終消滅自己祖國的名人在曆史上屢見不鮮,並沒有受到時人譴責。直到人類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國家和民族的觀念才漸變成熟,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逐漸成為社會上的主流觀念,家族的觀念則相應受到削弱,“國”的利益淩駕於“家”的利益之上,從這個角度來講,每一個愛國主義者都是其原生家庭乃至同宗氏族的“背叛者”。
但是這種將家族血緣情感拓展為祖國同胞之愛的曆史進程,並不是在社會各個階層同步擴散的,與人們的想象相反,往往是中產階級和底層民眾最先擁抱上述思潮,而居於傳統社會金字塔尖的貴族和王室成員則沒那麼“愛國”,更留戀以血統為紐帶的家族觀念,並且熱衷於利用通婚來加強這一紐帶。所以一國的君主很可能是另一國君主的近親,一國的貴族去到另一國同樣會受到貴族應有的禮遇,在外國宮廷的社交場上遇見七大姑八大姨之類的遠近親戚也不奇怪。哪怕兩個長期處於敵對狀態的國家,也存在頻繁的王室通婚,兩國貴族的交往也不會因戰爭而中斷。既然一國貴族完全有可能通過婚姻成為另一個國家的貴族,甚至有可能成為該國的王位繼承人,他又有什麼理由認同相對更“狹隘”的“愛國主義”與“民族主義”?從這個角度來說,秉承古老家族觀念的貴族階層與當今思想最開放的那群人——推崇自由貿易的跨國資本集團——達成了奇妙的共識,都是天然的“叛國者”。
羅蘭在亞珊帝國這些天,接觸到的名流——包括帝國貴族與新興資本家族——都屬於上述集團,因此他很容易的就被這個圈子所接納,遠東叛黨這一身份僅僅給帕拉丁娜的母親帶來暫時的煩惱,而且漢娜夫人很快就擺脫了這一困擾。這種對國家與民族觀念的冷漠態度,使羅蘭感慨良身,換做是在遠東,就絕不可能有這樣的事。
安東尼·福格爾的經曆可以作為佐證。當初他還以帝國富家公子身份自傲的時候,寇拉斯堡的社交界對他緊閉大門,直到安東尼覺察到人們自然流露的民族情感和強烈的國家意識,順應時勢公開登報聲明改換國籍,裝出一副棄暗投明的姿態才贏得遠東人的諒解,得以敲開寇拉斯堡上流社會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