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接繞走廊去七七那屋,這幾日天天晴好,天井台階下的鴨拓草開得茂盛極了,藍幽幽一片映著日頭,靜淵的心情慢慢鬆快了些,加快腳步,到屋前卻見門半掩著,裏麵沒有人,便又在園裏找了找,也沒有見到七七。他心中覺得奇怪,便把黃嬢找來問了。
黃嬢笑說三妹和孫師傅帶著七小姐去山上玩了。
靜淵皺眉道:“她肩上傷還沒好,去山上受了風怎麼辦?姑娘家在山裏又能有什麼好玩?”
黃嬢道:“七小姐人機靈活潑,敢給牛穿鼻環,想來和別的姑娘家喜歡的原不一樣。再說馬上就要過門了,放放風,撒撒野也好!”
靜淵點頭道:“也是。”
黃嬢笑道:“這個小姐還真不愧是孟老板的女兒,舌頭靈著呢!今天午飯,我給特意做了一道涼粉,她一嚐便知道我用的是咱們天海井的鹽!嗬嗬,當鹽老板的女兒,以後又要當鹽老板的夫人,還真得有點本事才行呢!”
說著笑了起來。靜淵心裏卻升起一絲懷疑,日頭下隻覺得心情漸漸煩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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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開進長土鎮地界,豁然見前方山坡上矗立一個高高的天車,漆黑的井架直插雲端蔚為壯觀,到得近處,小蠻腰停了車,給七七開了車門,七七和三妹下得車來,隻聽得機聲鼎沸,鹽灶的腥味與熱氣撲麵而來,一根根杉木以竹篾繩捆紮成巨大的支架,豎於井口,仰頭看到頂,直被陽光晃的暈眩,小蠻腰悄悄道:“七小姐,你們就在這裏遠遠看著,裏麵人多,怕見著了,少爺怪!”
他口齒不甚清楚,七七卻聽明白了,說:“絕不為難你!”便拉著三妹的手,遠遠站在一棵女貞樹下。
三妹歎道:“都說孟家的豐源井和香雪井厲害,可這天海井,真是不比它們差啊!我看,說不定還更厲害!七姐,你要當這個天海井的老板娘,你也厲害!”
話說到後來,聲音裏卻含著玩笑之意了。
七七也在感歎著,心想,小時候私塾老師將李白的一首詩抄在紙上讓她背,她記住了,便再也沒有忘掉。
“南星變大火,熱氣餘丹霞。光景不可迫,六龍轉天車。”
她問老師,什麼是天車,可是自家那高高的井架子?老師笑了,說那也算,不過真正高的井架子不在孟家,在天海井林老板家,才有真正的天車。
她一直向往著哪天去看一看,可不到兩年便被送到揚州,十多年一晃過去。
“到今天終於見著了!”她一雙清亮的眼睛盯著那藍天下的杉木井架,對未來充滿了一種幸福的幻想,隻覺得一顆心越飛越高,直和那天車一樣,到了雲天之上。
回到林家,林夫人正吃著茶,她臉上依舊笑吟吟的,隻說:“靜官兒剛還找你。”
七七道:“原是我的不是,讓孫師傅帶著去了趟紫雲山,怕日頭毒,所以走得急了些,沒有和世兄說。”
林夫人道:“不關事。那山上可好玩?”
三妹搶著道:“桃花開得可好了,今年春天來得玩,現在去看看花,正是時候。”七七笑著點頭附和。
林夫人微微一笑:“三妹真是個伶俐丫頭,你七小姐以後到了我家,你也跟著來吧。”
三妹笑道:“我家夫人也原有這意思,說小姐出嫁,總得有個得力人跟著才好,後又說,姑爺家曆來待人親厚,小姐過去必受不了委屈的,我去了反而落得個多餘。”
林夫人喝著茶隻是笑。
正說著,靜淵走了進來,仍是往日沉穩冷靜的樣子,卻聽他低聲向母親道:“孟家嶽丈打來電話,問七妹傷勢可好些了。”
林夫人笑道:“至衡才在我家待幾天,他們就舍不得了?”轉頭對七七道:“你爹娘怕是想你了,要你回家呢。”
七七知道家人體恤自己,既然她今年便要出閣,回家多待些日子,就是自在一天算一天,便道:“想是怕給夫人和世兄添麻煩,回去也好。”
林夫人道:“傷雖是不妨事了,這兩日天氣正好,不冷不熱的大晴天,讓靜淵帶著你去四處玩玩,再留兩天。”
過一會兒,林夫人支開三妹,讓她跟黃嬢去拿新買的衣服料子和絲襪,自己也說去佛堂讀讀經,留了靜淵和七七兩人在廳裏,出門前朝七七一笑,七七知她有心撮合,有些不好意思,俏臉一紅。
他開車帶著她出去,路上他的話不多,七七自顧自看著風景,陽光金黃,晴絲輕閃,一路金色的油菜花盛開,翠綠的丘陵上下疏疏落落立著黑色的井架,原是之前就看過的風景,此時重見,她的心情卻多了一分旖旎和甜蜜。
清河蜿蜒,有木船馱著裝鹽的麻包沿河道駛向遠方,河麵點點閃閃,全是溫柔的陽光,他們下車走到河邊。
七七見靜淵端然沉靜,主動打破沉默:“你母親叫你靜官兒?”
靜淵眉毛輕揚:“這是我小名。”
七七覺得有趣,嫣然道:“像胖娃娃的名字,倒和你不像。”
靜淵嘴邊露出極細微的笑意:“我小時候是挺胖的。”
七七忽想起,那天晚上他說自己小時候癡纏著他不放,實不知道是何緣故,不禁神色忸怩。
她忽然間低眉巧笑,雪白的臉上一抹暈紅,嬌羞無邪,靜淵心中一動,正要說話,卻見她抬起臉來,道:“那我怎麼稱呼你呢?世兄?”
她語氣俏皮,眼波流轉,神情頑皮可愛,靜淵不禁莞爾:“以後怕叫世兄不合適吧。”
七七臉紅了,知他說的是倆人婚後,看著河水輕聲道:“我叫你靜淵吧。”
空氣裏漂浮著山野間的花粉香,早些日子的春寒,被和煦的春風掃盡,他們迎著濕潤的河風,隻覺暢懷。
靜淵輕聲問:“那我以後怎麼叫你呢?七妹?別人說不定還以為你是我妹妹呢。”
她瞅了他一眼,左頰上梨渦隱現:“七七,你叫我七七。”
“七七,”靜淵柔聲道,指著河邊一凸出的低崖:“那是鴨兒氹。”
七七奇道:“鴨兒氹?”
靜淵不禁一笑:“是個深潭,清河最深的地方就在那裏,裏麵據說有寶藏。”
七七眼睛發亮,道:“真的?快說來聽聽!”
靜淵看著遠方的河水:“這個故事也是我小時候聽到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七七催促道:“故事就是故事,管它真不真。快講!”
靜淵微微一笑,道:“那是明末,張獻忠帶著部隊來到四川,殺戒大開,從成都一直殺到咱們清河。清河的有錢人為求活命,都將自家的金銀珠寶、美女獻出來,可張獻忠收了錢財美女,人卻依舊是照殺不誤。一時間天怒人怨,哀聲四起,屍橫遍野。有一天,一人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背著個包袱,找到張獻忠的府邸,說有寶物要敬獻。張獻忠問他有什麼寶物,那人打開包袱,裏麵卻是一隻極為普通的鴨子,張獻忠大怒,以為那人戲耍他,當即便要左右將那人斬首。那人卻道:‘大王,這鴨子不是一般的鴨子,你且等等,看它有甚不尋常之處’果不然,一會兒那鴨子居然下了一個金光燦燦的蛋來,又過一會兒,又下了一個。張獻忠大喜,撿起那兩個金蛋,真是實打實的真金,握在手裏,厚沉沉的。那人道:‘這鴨子每天會下十個蛋,可就是見不得血腥,一聞到血腥味兒便下不了蛋了。’張獻忠道:‘你是什麼意思?’那人跪下道:‘求大王饒了在下的命!也饒了清河百姓的命!’張獻忠本來殺人也殺膩了,便答應了。隻要那人留在府裏給他喂這鴨子。這鴨子說來也奇怪,不吃一般的草食,隻吃珍珠寶石,那人每天喂鴨子喂十顆珍珠,而那鴨子每天則下十個金蛋。張獻忠每天雖有金蛋可揀,到了一段日子卻又膩了,又想殺人了,果真有一天憋不住,抓來一人隨手一刀就劈下。血剛剛一濺到地上,一陣狂風便吹來,那鴨子忽然拍著翅膀,飛到天上消失不見了。張獻忠急了,趕緊差人四處尋找,終於有天半夜在一個水潭中見到了那隻鴨子。他剛跑到水潭邊,卻看見天邊一片紅光,是他的府邸燃起了熊熊大火。水潭上那隻鴨子若隱若現,張獻忠雖貪戀自己府邸裏的金銀財寶,但又忽見水潭裏寶光閃爍,無數珍珠寶石浮在水麵,被月光映得閃閃發亮。他一時心智迷亂,便衝進了潭裏,哪知潭水極深,河裏暗流湍急,他一腳踩空,早被浪卷了進去。水吞沒了他的身體,讓他根本沒有辦法呼吸,雖然掙紮亦是枉然,隻絕望等死,恍惚中,那隻鴨子卻遊來身邊,翅膀一掀,一個巨浪撲來,將他打回了岸上,然後就消失在水麵。張獻忠蘇醒後心灰意冷,突然間覺得自己一生毫無趣味,殺人也好,財寶也好,都不能給他帶來快樂,總歸逃不過一死,他意興索然率領部隊離開了清河。倒是那隻鴨子,據說一到月圓的時候,還真有人見它在那崖下遊來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