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芳時易渡(下)(3 / 3)

七七很神往,問:“你見過沒有?”

靜淵道:“我沒有見過。不過聽說附近的漁民在鴨兒氹那裏撈魚,有時候還真撈到過細碎的金銀寶石呢。”

她望向鴨兒氹那邊,忽道:“那送鴨子的人倒是個大善人,不知道是不是真有此人。金鴨子也罷,財寶也罷,要多了起來,難免給人帶來禍害。可要是像獻鴨子那樣的好人要多了,這個世道才算太平。”

靜淵沒料到她小小年紀,心念竟如此超逸,倒是一怔,日光漸漸成為煙色,朦朦地撲在水麵,她的發絲在風中輕輕揚起,渾身裹著一團柔光,靜淵看著她柔和的側影,忍不住輕輕握住她的小手。七七身子隻微微一顫,手卻任憑他握著,她身上幽香伴著和風一陣陣襲來,靜淵手臂一緊,將她摟向懷中。

她伏在他懷裏,隻覺一股溫情像風中的柳絲,柔柔將她纏住,柔聲道:“你給我講了故事,那我也給你講一個。隻不過是真事。”

“說來聽聽。”

七七道:“前清的時候,皇宮裏有個禦廚。有一年慈禧太後過生日,非常開心,問身邊的宮人:世界上什麼東西最美味。宮裏的太監、宮女都紛紛把他們認為的最美的菜肴說了出來,那禦廚在一旁苦苦思索,卻是遲遲沒有發言。慈禧太後平時挺喜歡他做的菜,見他默不作聲,便問他怎麼不說。禦廚想了想還是鼓起勇氣說了,說這個世界上最美味的東西是鹽。慈禧太後很不高興,覺得他是在敷衍,便板起臉罵了他幾句。宮裏的人都很勢力,覺得這禦廚冒犯了太後,之後便都爭先恐後地打壓他,過了些日子,把他攆出了宮去。等到洋人來犯那年,太後和皇帝西逃,一路風餐露宿,常常饑一頓飽一頓,有一天,陝西一個地方小官獻了隻母雞給太後,廚子們煮了湯,卻沒有鹽。而那段時間,太後和皇帝的飲食裏也常常缺鹽少料,太後喝著沒有鹽味的雞湯,忽然長歎了一聲:‘我今天才算知道,世界上最美味的東西是什麼了。’等回到京城後,太後叫人把那個禦廚找來,那禦廚形容消瘦,想是受盡了磨難,日子過得甚為艱難,向太後請辭說想告老還鄉去。太後問他出宮後幹什麼,禦廚說回老家賣鹽。太後笑了笑,便說:‘你說這世界上最美味的東西是鹽,我以前覺得是你在誑我,今兒才算真正明白。’那禦廚家世代就是鹽商,隻家裏人丁寥落,生意蕭索,掙不了什麼錢。可之後,慈禧卻讓皇帝給那禦廚家贈了塊匾,用官家的銀子給他打了一口深井,從此,那禦廚家就成了專門為皇帝貢鹽的皇商。”

他道:“這是誰給你講的?”

七七感覺到他身體似在輕輕顫動,抬起頭,微笑著看他:“這個故事我從小就聽,總聽不厭。爹爹告訴我、我的私塾老師也告訴我,在中國做生意的人自古以來被人看不起,賣鹽的商人,更被老百姓罵作牛屎公爺、鹽巴公爺,說他們滿身銅臭、沒有德行。我爹曾說,鹽和古董器物不一樣,賣給了人家,幾頓飯、幾道菜就吃沒了,誰也不會記得鹽的好壞,誰也不會知道它有多麼重要。可那禦廚不這樣想,他冒死向皇太後直言,這是一種誠懇的本性,他讓至高無上的人尊重鹽、尊重鹽商,這份尊重,比千萬的財寶還要珍貴。”

她看著靜淵的眼睛,目光清澈摯誠:“那塊匾上,寫的是什麼?我一直很想知道。”

靜淵心神震蕩,低聲道:“是‘鹽池天海’。《周禮》上說,鹽謂出於鹽池,又說苦當為鹽,自古以來,做鹽的都是苦差事。天海就是我家的天海井,天海井是用官家的錢打的鹽井。”

“鹽池天海,”七七低聲默念了幾遍,道:“我們這裏有這麼多做鹽生意的,我父親雖然也有點名氣,也總說全天下隻有前清的林老太爺,無論是老百姓還是商人,提起來都不得不敬重。做生意做成他那樣,才算真正有成。嗯,你一定也會和他一樣……”

還沒說完,靜淵驀地低下頭吻在她的嘴唇上,七七閉上眼睛,聽到自己熱切的心跳聲,遠處炊煙嫋嫋,暝色漸起,遠山近樹朦朦可見,波光瀲灩,柔情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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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福堂,大門上高懸的是“皇恩浩蕩”四字,正廳內的,就是欽賜禦書“鹽池天海”,昏黃的燈光映著這金色的四個大字,像一團團火,從各個角落沿著邊角燒起,灼人眼目。

戚大年從賬房出來,見靜淵默默站在匾下,仰著頭似在思考什麼事,他不敢打擾,轉身欲走,剛邁開步子,靜淵清朗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事情做的怎麼樣了?”

戚大年忙轉過身答道:“打聽了,旁人都說那歐陽鬆喜歡收集名家字畫,中意趙子昂。”

“再打聽打聽,這人親自到咱們這兒來,必有企圖。想是他要的東西,一般人輕易給不了。再說了,人人都知道的喜好,說不定隻是幌子。”

“是。”

靜淵又問:“傅家的老爺最近身體怎麼樣?”

戚大年道:“據說一直臥病在床,他家錢掌櫃照舊把賬簿送來,讓我們幫忙照應。傅少爺原不管事的。”

靜淵道:“傅家多年來對我們家這麼信任,我與懷德又有同窗之誼,對他們襄助些也是該的,你言行舉止上要對他們尊重些。對了,懷德可還曾去春秧街?”

戚大年一驚,囁嚅道:“這個,聽錢掌櫃說,傅家老太爺前兩年管的緊,把煙槍煙管砸了燒了,傅家少爺倒是戒了些。就這幾個月老太爺一病,可能,可能……”

燈光下靜淵雙目炯炯,一張俊臉露出冷意:“老跟著懷德的那小跑堂子魯二,明天把他給我找來,我得好好叮囑他幾句。別想趁著老太爺病,就把懷德拉到那老路上去。”

戚大年忙答應了,靜淵在凳子上坐下,端起茶喝了口。

戚大年道:“這麼晚了,東家還不回玉瀾堂?”

靜淵搖搖頭,“你把傅家的賬目拿過來我看看,去裏屋給我找床被子,收拾一下,今晚我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