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風波漸起(上)(3 / 3)

善存向秉忠看了一眼,秉忠和夥計便告辭出去,善存把賬目放好,從大書案上一個牛皮紙信封裏抽出一張契票,走過來遞給七七:“你看看這個。”

上麵密密的毛筆字,七七認得清楚,是靜淵的筆跡:

“立出佃晝夜水火油鹽開泰井經手傅宗儀、全權代表傅懷德,委因所營井灶,適因廠市疲滯,負債井停,於十六年東場署轉奉四川鹽務管理局令,飭運豐號孟善存接辦以利增產。殊此井停擱已久,岩走井填,水呈不足,進不敷繳,以致虧折,經孟善存貸墊開辦費用,及開消原欠人工等費。若不極謀善後,愈推愈折,負累日深。經兩團召集敬佘債權等,在艾蒿鎮商討結果,以此井應占鍋份十五口,佃抵九萬元債額,並將此鍋份轉請由天海井林靜淵代為覓主承佃,以所得佃價除償兩團辦理期中所墊拆之款外,其餘以作清償九萬元之債領。其有天地二車、廊廠、惶桶、站桶,家具、鐵器、進出筧竿覽路、人畜出入路徑、牽扯風篾、人畜吃水、牛滾堰塘,凡屬應用一切,隨井佃明,概無阻滯。自佃之後,水火消漲,各聽天命。空口無憑,立承、出二約為據。

中人聯保主任胡運畦

憑證林靜淵孟善存

債權代表傅懷德,代筆人林靜淵”

七七沒看懂,又重新細細讀了一遍,第二遍看完,心裏疑雲頓起,隻默不作聲。

善存道:“靜淵並了傅家的鹽號,原是我的意思。廠市廢滯,負債井停,這一看就知道是虛的,但好好的一個井灶,能被他九萬元就搞來,有本事!我還以為他心誠,入了股就能能轉借股份給我,可這上麵卻隻字未提。倒說他會為傅家代為覓主。看來,他倒成了作主的人了。哈哈,能幹!能幹!你這未來姑爺可真不簡單。”

七七低聲道:“爹爹,您為何逼靜淵做這些事情,傅懷德可是他的朋友。”

善存淡淡地道:“靜淵很清楚,天海井要重現當年的氣象,他就必須得到我襄助。開泰井是我給他的一個機會,其實假如他不出手,別人也會出手,再說傅家的產業,他早就已經插手了。”忽然一笑,“我原本以為,他會做個順水人情,直接將股份過到我們這兒,可惜到現在他還把契約壓在手上,這倒讓我想不明白,而以他的做法,又不像是顧念他的同窗舊情。”

七七聽得一頭霧水:“我不明白。”握住父親的手,“爹爹是不是有事情沒告訴我?”

善存沉默片刻,隻道:“七七,不管過去和以後發生什麼事情,你爹看人應該是不會錯的,靜淵雖然城府深些,但是對你應該是一心一意的。我隻希望你們兩人成婚後生活美滿幸福,他心機雖重一些,但日子過好了,年輕人的戾氣也自然而然就消了。”

七七低聲道:“這麼多天過去了,他連個信兒也沒有。”

善存淡淡一笑,道:“他應該這兩天就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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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秧街,是清河戲班子聚居之地,不到一裏的窄街,就有四五個戲班。除了戲班子,另有眠花宿柳之所,奢欲縱賭之舍。相比起江南的鹽商,清河的鹽商追求及時行樂和窮奢極欲,有的人自恃家資百萬,任意揮霍,縱情聲色,常言道:“三笑堂的馬兒,聚鳳堂的娘姨”,三笑堂和聚鳳堂是川南有名的妓院,都在春秧街。

兩個妓院之間,亦是一個極有名的地方——“一品香”,白牆木樓,門外厚厚的門簾,用紅紙大書四字“聞香下馬”。

在川南的煙館中,“一品香”的大煙和煙具都是最好的,煙燈是精製蘇白銅煙燈,紫檀嵌琺琅嵌翠玉的煙盤子,漂亮的小廝隨時候在煙客旁,送茶送糖。吞雲吐霧中,或聽人低低一喚:“要茶”,便有人快步去廚房取了春茶一碗,送入廳內,煙一口,春茶一口,被煙客一起吞入腹內,送入丹田。軟榻旁的小茶幾上擺滿成都買來的花鄉糖,瀘州的桂圓,資中的桔子,廳內小廝、丫頭來回奔走,鶯鶯燕燕,歡聲不斷。

這內裏的喧鬧,被門簾和圍帳圍得嚴嚴實實,癮君子路過,隻能向往。

這一天一品香突然炸了鍋。

門簾燃起火來,寫著“聞香下馬”的紅紙被人撕去扔進火裏,裏頭隻傳來驚叫不斷,器皿摔碎的聲音。人們擠在外頭看熱鬧,一會兒,一個衣衫淩亂的青年公子被一品香的打手扭了出來,嘴裏兀自罵罵咧咧。這青年人一臉病容,倒是一副斯文的好模樣,隻臉現癲狂之色,雙目赤紅。他身旁一個平頭小廝大聲求著打手放人,想是他家中的隨從。

有人認出來,忍不住道:“這不是艾蒿灘的傅少爺嗎?怎麼到這兒來鬧了?”

又有人插嘴道:“你不知道他自留洋回來後就染了煙癮,就為吸這大煙,把老爹都氣死了。”

傅懷德一邊跟人扭打著,一邊罵:“我燒了你這個缺德地方!我燒了你們!你們今天不把我弄死,我天天來,直到廢了你們這個爛窩!”

一品香老板在二樓往下回罵:“傅少爺,你是被哪家瘋狗咬了,犯了病跑這兒來瘋了?我們以前伺候你好好的,怎沒見你跟我們有這麼大仇啊?”

懷德往地下啐了一口,還欲再衝進去,終扭不過打手,那些壯漢隻看著老板眼色,倒沒打算真正傷他,隻將他往路中央一推,小廝魯二忙奔上扶好,朝打手們連連鞠躬:“謝諸位大爺,謝諸位大爺!請念在我家少爺剛剛喪父,一時難過得瘋了,多有得罪,過兩日必登門賠罪。”

一品香的老板在樓上嗤的一聲冷笑:“罷了!要不是顧及他是咱之前的熟客,早打斷他的腰了!也別再來賠什麼罪了,誰不知道傅家現在窮得連瓦都恨不得揭來賣了,賠罪,哼,拿什麼來賠?回去養養吧,倒長得副好模樣,別太糟踐了,這街上有的是掙錢的地方!”

懷德隻氣得渾身顫抖,突然手扶胸口,頭一仰便要倒。

魯二伸手扶住,大聲哭道:“少爺!少爺!”

周圍人看著熱鬧,卻沒一個說上來幫忙,魯二個子瘦小,懷德往後一倒,便將他一並帶著往地下倒去,眼見兩人都要摔倒,一隻手伸來將他們穩穩扶住。

魯二回頭一看,是個麵色黝黑的年輕人,他如遇救星,大聲道:“飛少爺!”

羅飛皺眉道:“他怎麼落魄到這個地步?”

魯二哭道:“這都怪我,都是我害的。我不該不聽老爺的話,把少爺帶上了老路來。”

羅飛道:“別哭了,走吧。”

魯二道:“上哪兒去?”

“糊塗東西!還能去哪兒,自然是回你們家去!”

魯二搖頭道:“宅子被抵押了,少爺又打死也不去林東家那裏。這兩天除了在這條街晃蕩,哪裏也沒去。”

羅飛沉吟道:“現在這個樣子不休養一下,隻怕撐不了多久。”

倆人將懷德扶上車,羅飛開著車將兩人帶到運豐號。

魯二看到運豐號匾額,一驚:“飛少爺,我家少爺說了,絕不跨入運豐號一步。”

羅飛哼了一聲:“放心吧,我不帶他進總號,讓他在我家留幾天,等他好些了,愛去哪兒去哪兒。”歎了口氣,不解道,“一個月的時間,他弄得家破人亡,這林靜淵說來是他的好朋友,怎麼就能眼睜睜看他慘到這個地步。”

魯二的臉色變了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