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風波漸起(下)(3 / 3)

羅飛並不抬起頭來,隻垂首道:“求老爺成全。”

善存歎了口氣,道:“成全?若不是七七早有婚約,我成全的,豈止是你今日遠走高飛的心願?命定之事,我強求不了命,自也強求不了你。你是出類拔萃的人,自有你命中自有的出息。”

羅飛眼眶一熱,心中隱痛,隻連連磕頭。

秉忠眼眶也紅了,清了清嗓子,向善存躬身道:“阿飛的本事是老爺手把手教的,他這一輩子的福分,全在老爺手裏。姻緣之事則是天定的命數,阿飛前世修的不夠,不怨老爺。男兒誌在四方,這孩子也該出去闖闖了。”

善存沉吟道:“想來要去的地方,也早定好了吧?”

羅飛道:“揚州。”

“揚州?”善存眼光看向秉忠,“莫非要去投奔秦奉全?”

秉忠露出一絲佩服的笑意。

孟夫人是揚州人,秦奉全是揚州數一數二的鹽商,秦家與孟夫人娘家亦是故知,善存立時明白秉忠如此安排的含義。既讓羅飛不拋下自幼習來的本領,又不完全割斷與孟家的聯係,且揚州鹽商名望遠超巴蜀鹽商,羅飛若能出頭,對孟家自是大有襄助。

善存扶起羅飛,柔聲道:“阿飛,你的心意我向來知曉,你們一家對孟家的情義,我記在心裏。”

走向書桌旁,拿出筆墨紙硯,親自寫了一封薦書,拿出自己的印章,重重蓋下,封好,交予羅飛手裏:“我當年和你父親一起販私鹽的時候,還沒有你歲數大,狠得下心連命都不要,就是為了出個頭。年輕的後生漢子,若能盡早斷下癡念、勤奮起家,將來必前途無可限量。”

羅飛手捧薦書,眼光灼灼,“小子謹記老爺教誨。”

“何時起身?”

“就這兩日。”

……

傅懷德自家族遭遇罹難,性情變得暴躁易怒,但畢竟也是大家公子,借住到羅家後,羅家闔府悉心照顧,請醫送藥,懷德身體調養了過來,性情已好了許多。

晚飯時,三妹本要去給懷德送飯,羅飛道:“我去吧。”

三妹知哥哥過兩日將遠行,凡事均不違背他,便將托盤遞到他手中,眼光掃向他,隻覺他又瘦了,穿得也過於素淨,腳上一雙布鞋針腳已泛起毛邊,她尋思給他走之前縫幾雙新鞋。

羅飛把飯送至懷德屋內,懷德見他進來,忙禮貌地欠欠身,羅飛上下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傅少爺,氣色好多了!”

懷德臉上微微一紅,這幾日在羅家白吃白喝,羅飛這麼一說,他倒覺得有些臊皮。羅飛其實並無他意,見他臉紅,立時知曉他心中所想,忙將托盤往桌上一放,把菜端出來,笑道:“若不嫌棄,今日我倆對飲一杯,如何?”

懷德道:“哪裏,請坐。”

羅飛斟了酒,自己先一飲而盡,問道:“傅少爺今後有何打算?”

懷德淡淡苦笑,“喪家之犬,又是一身煙架子,哪談得上打算?”

羅飛給懷德杯裏斟上酒:“傅少爺可願跟我去一趟揚州?”

懷德微微一驚,往羅飛臉上看去,見他神色平和,一雙眼睛精光閃爍,似千頭萬緒都能一手理順。他拿起酒杯,念及數月內自己家破人亡,恍若一夢,心中感慨萬千。

羅飛不疾不徐地道:“我們一起去揚州,白手起家,重頭再來。”將杯中餘酒仰首飲盡。

重頭再來。

這兩個各懷心事的年輕男人,均在心裏將這四字又默念了一遍。

三妹向來與七七形影不離,這幾日因羅飛即將遠行,便告了假,和母親在家裏給羅飛整理衣物行裝。唯有一事,買來一堆牛皮底子和直貢呢,即便多出幾雙手來也做不了幾雙鞋,隻急得滿心焦躁。

七七偶爾會過來看看,三妹知道她亦舍不得羅飛,可偏生這個要強的哥哥在家的時間多是深夜,平日依舊在灶裏,想是一心要避開七七。孟家向來不嬌生慣養,七七自小就學女紅,手是極巧的,做鞋、繡花樣樣在行,見三妹拿著鞋幫子發愁,看那形狀大小,便知是給羅飛做的,忍不住道:“我給你搭個手,別誤了事。”

三妹不忍拂逆她心意,點點頭。

鞋底是打好的牛皮底,就為穿得紮實,穿爛了都不走樣,上線最花功夫,要先在鞋底子上鋪一層輕薄棉花,蓋上白布,從外麵的中間上線,然後在鞋子的前後做個記號,打個分針,用錐子上線。

七七頭都不抬,連著給兩雙鞋底上了線方抬起頭來,輕輕喘口氣,隻覺得頭暈眼花,三妹忙熱了茶來,七七接過一口喝完,又拿起一雙接著上線。

三妹心裏酸酸的,七七一邊數著針腳,一邊問:“可曾預備冬衣?夾襖夠不夠?別忘了帶煤油爐子,即便在旅途中也可以做點熱食。”三妹一一答了。

七七又道:“牛皮底子雖好,穿著硬,趕明兒我再做雙棉的,輕軟些,他穿著舒服。”

做棉鞋要麻煩許多,用兩百多米棉線,光針眼就要上五千餘個,兩天能做好一雙就算不錯了。三妹顫聲道:“七姐,你這是又何苦?”

針腳飛舞,燈光下,眼睛似乎被針尖細小的光芒眩得花了,手也開始麻木,可七七心中隻道:“我能做的,也就隻有為他縫雙鞋了。”

臨行前,秉忠帶著羅飛去孟家辭行。羅飛給善存和孟夫人磕頭,謝了多年教養之恩。孟夫人忍不住流下淚,把他扶了起來,隻道:“到了揚州,有什麼事就知會一聲,那裏我的娘家人也是你的自家人。”

七七站在嫂子們身旁,強力控製自己心緒,臉上卻依然露出淒婉怔忡之色。羅飛見她發著愣,礙著善存與孟夫人,隻朝她強顏笑了笑,七七眼裏那股水汽再也按捺不住,把腦袋搭在秀貞肩上,長長的睫毛上淚珠盈盈。

羅飛心裏痛楚難當,忙別過臉。

汽車漸漸駛離白沙鎮,懷德坐在羅飛身旁,見他慢慢打開一個包裹,裏頭一雙青布棉鞋,懷德記得三妹把包裹交給羅飛時說過:“是七姐一針一線熬夜縫的。”

羅飛輕輕撫摩著這雙鞋,密密勻淨的針腳,似長了密密的尖刺,刺得他的手輕輕顫抖,他把目光轉向窗外,日光晴好的天氣,懷德從玻璃的反射中看得清楚,兩行清淚,從羅飛的眼中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