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日月其邁(上)(2 / 3)

她和三妹年紀小,覺得一切都是那麼新奇,在車廂裏打打鬧鬧、又笑又跳,隻要一見到窗外閃過一座直插雲天的高山,就會蹦著大叫。

有人罵:“哪裏來的小妖精,從早到晚就鬧得不消停,沒有家教!”

善存倒是依舊麵色柔和地坐著,隻淡淡一笑,孟夫人則把她輕輕一摟,低聲道:“給我乖乖坐好了。”

可她還是那麼興奮,這是她第一次出遠門呢,她穿著心愛的綠色小襖子,袖口有母親親手繡的白色小梅花,頭發亂亂的,厚重的劉海光潔豔麗,是個嬌豔快樂的小女孩,坐在母親身邊,隻安靜了一小會兒,她的眼中重新閃耀出狡獪的光芒。

剛才罵她和三妹的是個中年婦人,一直打著哈欠,想是被吵得睡不著,七七見到羅飛給她做了個眼色,趁那婦人起身去廁所,羅飛從包袱裏拿出一枝鋼筆,把筆尖紮進座位裏,那種劣質皮座,早就全是裂痕,裏麵棉花翻了出來,墨水進去浸滿棉花,一時半會兒也透不出來。

七七和三妹隻是屏息看著,緊張得手心出汗,眼中卻露出頑童的笑意。

冬天穿得厚,那女人直到下車也沒有發現自己的褲襠早就被墨水染了顏色,有一大塊黑藍的斑。三個小孩子忍了半天,此時方暢懷大笑,七七高興的反應是撲過去摟住羅飛的脖子,用力摟住,直摟得他出不了氣,最後被善存輕輕一提,放到他的膝蓋上坐著,七七記得父親訓斥了她,可她卻想不起來他究竟說的是什麼。

路過一個叫鶴崗的站,善存讓羅飛帶著兩個女孩下車踩踩地氣,七七卻獨自跑到一個白發老婆婆身旁,老婆婆提著一個大竹籃,籃子裏滿滿的獼猴桃,見七七睜大了一雙眼睛好奇地看著,慈祥地笑道:“小幺妹,吃個毛梨兒?”

七七伸出手拿了一個。列車鳴笛,羅飛在不遠處大叫:“七七!快上車!快跑!”

她捏著獼猴桃朝最近的車門跑去,可列車已經開動了,羅飛已站在門梯上,伸出手來:“快跑!抓住我的手!”

於是她伸手,獼猴桃掉在地上,她忍不住彎身下去揀,就這麼一會兒功夫,列車突然加速,直起身子,七七看見父親焦急地抬起車窗,母親也從窗戶裏伸出手來,三妹的哭聲傳來,羅飛的呼喚聲也越來越小。

她渾身發軟,一雙腿顫抖不已,可她沒有哭,隻是難以形容地心慌與焦急,像突然間身體著了火,一點點的火苗,就那麼從心裏燒起來,越燒越大,火苗長了雙手,狠狠扼住她的脖子,讓她難以呼吸,她拚命想掰開那雙手,可不論怎麼使力,也終究徒勞無功。

突然之間驚醒。

七七從床上猛然坐起,七歲時遠行的記憶,便如在昨天一樣清晰,隻不知為什麼記憶裏的場景被改了模樣,讓她一時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她夢裏沒有哭,可枕頭上卻濕了一大塊,喉嚨幹澀,想起夢中的情景兀自驚心,淡紫色晨曦透過窗紗,有隻鳥在低聲啾鳴,她聞到極淡的忍冬香,聽到走廊上有細碎的、快速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股煙嵐從花木幽深的庭院裏鑽進了屋子裏,三妹笑盈盈地捧著一個大托盤走進來,擰亮窗邊的台燈,橘色的燈光映照在托盤上紅色的、疊得整整齊齊的衣裙上,那衣裙用銀線繡著梅花折枝、用金線繡著合歡花,耀目生輝。

七七摸摸自己的臉,光光滑滑,頭天晚上,已經用紅線將臉上細密的絨毛清完。

這是民國十六年的八月初一,她出嫁的日子。

七七不是沒有參加過婚禮。

她的六個哥哥早已經成婚了。她看著他們迎來六個如花似玉的嫂嫂,她們穿著大紅的禮服,步履娉婷,在響亮的樂聲中,帶著光彩走進孟家。

她自然知道新嫁娘都是美麗的,即便是某年出嫁的小丫鬟柳兒,穿著新婚的紅衣服回門,那俏麗的模樣,陌生、親切又讓人驚豔。她還記得小時候和三妹玩過家家,用碧綠的簪兒把長頭發挽起來,哥哥們去花園摘來花朵,讓她插得滿頭都是,手臂搭成了轎子,她坐在上麵,是得意的小新娘子。

如今想起來,也似亦真亦假的一個夢。

她忍不住用指節敲敲臉頰,用力過猛,發髻上一枝金簪子“叮”的一聲掉在桌上,身旁的媳婦們被她嚇了一跳,三妹在一旁笑道:“七姐,你不是在做夢!”

七七尷尬地笑了笑。

這些日子來,她一直處在一種不安的情緒裏,不像喜悅,也不太像悲傷,這讓她有些恐慌。她自小就知道總有這麼一天,她會嫁給一個她心愛的人,這讓她既快樂,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痛苦,就像人生中有所期冀的事情完成得太過容易,還沒有機會享受好滿足的愉悅,過去的生活就此截然兩段,她將要毫無準備地去迎接嶄新的一切,這其中,包括她認為自己很愛慕的丈夫,那個沉默的、敏感的、她幾乎完全不了解的男人。

她很焦躁,這讓她對周圍所有愛她的人相當冷淡,即便是三妹,她甚至跟她說不了兩句話就變得不耐煩,餘芷蘭來看她,她也不理不睬。她看著母親因為她的冷淡不安變得傷心,父親和哥哥們雖然想告誡她一些事情,她卻紅著臉跟他們發脾氣。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在嬌慣她,放縱她的任性,隻因為,這是她最後的一段少女時光。

七七環顧四周,除了大肚子的四嫂沅荷,剩下的五個嫂嫂都聚在她的閨房裏,鬧鬧騰騰、含嗔帶笑地和婆婆一起觀賞著她們的小姑,像欣賞少女時期一起把玩的洋娃娃,恨不得把自己心目中覺得所有的美的東西全放在她身上,又好似看到出嫁時的自己,把心中回想起的所有的美好的心情全部映射在七七的臉龐上。

目澄如水,眼波流轉,那是在想掀起蓋頭的那刹那,如何應對夫婿的目光。

櫻唇輕咬,嫣紅欲滴,可是在擔憂那袖口極小的一塊瑕疵,是否會被尖刻的女伴譏笑。

雙頰紅暈,胭脂抹得不算太濃豔,卻總是擔心會在別人眼裏成那可笑的猴兒屁股。

手輕輕放在腿上,冷得像冰一樣,嫁入夫婿家,這雙手就要擔起家務,再不能如女兒般嬌養。

所有的新嫁娘,即便是被刻意地濃妝豔抹,可那渾身上下迸發的美麗,卻如在一瞬間怒發的鮮花自然發散出的清香,是如此勻淨、熱烈和直接。未嫁的時候,即便是發愁,也還是有種單純的幸福的,可出嫁之後,就難說得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