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朱綿櫳暈迷,他這番話說出反而少了些顧慮。隻見通玄道長與司徒柏相覷一眼,唇角浮起暗昧不明的笑意。那通玄道長說道:“想必淩居士與那位定王爺情如手足,否則,又不是自己之女,何須這般上心?”
淩寂天見他故意反著說話,走到他麵前道:“故人若是定王府王妃,那又怎樣?”他不妄稱公道,卻也不願將些私事提起。隻是見著有些人不懷好意的言笑,想自己待容靜商清清白白,又何須刻意回避?
通玄道長沉聲道:“那就是了,此事天管得,地管得,在場所有人都管得,就你管不得。”走了一個雲邁,又豈能來另一個“雲邁”!
淩寂天搖頭笑道:“為何管不得?便是一麵之交的朋友,若其兒女陷難,也當出手相助。”說著環視一圈周圍,忽然厲聲道,“在場所有人都能管那是不錯,隻是看這情狀,怕是都沒有這個膽!”
丘台之下的各派掌門中,對此事或覺無須過問,或覺不便過問,再有的,便是不敢過問。一聽他此言,心中憚畏阮千隱的人,都不自覺麵起慚色。
通玄道長瞧他決然模樣,想了一想,笑道:“那臭丫頭剛才說貧道嘴碎,貧道本來好生冤枉,不過此刻倒是真想碎上一句。她那位母妃可是真有套媚人功夫啊,怕就是個朝三暮四、楊花心性的主兒,否則豈能讓淩居士你和雲掌門二位都這般惦記著她,連她和‘別個男子’生的女兒,都值得如此庇護!”他早就想逞個口舌之快,以減心中憤恨。此刻正好無須忌怕淩寂天動怒,知道阮千隱也正盼著對方出手,若再不速速動手兩方戰畢,這事情可就愈難善罷。
見他口上輕薄,手腳卻已蓄勢蘊力戒備,淩寂天隻是淡淡一笑,並無怒色。
眾人皆微微一愣。阮千隱耳聽此處動靜,目光又眄伺一眼幾丈之外的蘇玉陵眾人,見他們靜圍在一起倒是安分。可淩寂天始終不為所動,便有些不耐了。暗忖小會兒,走至前端背手說道:“其實淩兄,此事若隻是阮某與小郡主的私怨,你說放人那便放人,賣老友一個麵子也沒什麼不行。可如今事關這麼多門派,阮某也做不了主啊!”
淩寂天道:“說得好聽,你既做不了主,又何以自說自話將她關起來?”
阮千隱笑道:“這分明已經在場各位的同意,怎麼是我自說自話?”又道,“淩兄剛才若是沒聽到,老弟我可再問上一遍。”
他二人說話時,施無香雙目徐察,卻見周客青麵上忽露不服之色,爾後又和枯月先生相視一眼,心中頗覺奇怪。細觀之下又發現各掌門的目光皆凝注在阮千隱身後,不禁一惕:莫非他正以手勢暗示他們列陣動手?心內擔憂,可當下隻能不動聲色,否則一被對方察覺,便有可能猛遭突襲!正欲想辦法示意淩寂天,卻見他背在身後的雙手不知何時已捏起氣訣,聚精凝神,指尖漸冒縷縷白霧。
“還有,淩兄,”阮千隱又走近些許,接道,“如果——”卻是這再啟口的瞬間,忽見淩寂天雙臂驟然一張,如風著鬼體,瞬間移至自己麵前,左掌快而勁猛地直擊過來!雙目一睜,這回才真叫始料未及,隻覺身前罡風厚重如山,呼呼貫耳。倉惶間雙手撐圓亦推了出去。隻是自己聚氣在後,無論如何也難抵對方這飽含真力的一掌,身子不斷地往後退!
眾人這一驚非小,誰也算不到淩寂天會突然出招。阮千隱更是大駭,隻覺體內真氣流轉,到了腹前卻又似被堵住,一時竟使將不出,才知任脈受阻,以致喉間腥甜難化,一口血便衝到了口中。定了定神,硬生生又將它咽了下去。他本以為通玄道長那般出言不敬,淩寂天都未被激怒,怕是決意要緩兵到底、誓不主動出手。如此隻待自己靠近對方數步、假意與他說話之際,示令身後各掌門分列對付施無香三人,緊接著凝氣給他以致命一掌,卻萬想不到竟在這一瞬間反被他占了先機!
殊不知淩寂天雖披發入山多年,然眼耳之銳仍不是他人可比,施無香已警覺非常,卻也比他晚一步捕察對麵各人異動。彼時他若不先發製人,便有性命之危。他原本覺得與阮千隱獨鬥可說是勝算微茫,是以這一掌也幾乎拚盡他十分力氣,隻道一線轉機,盡懸於斯,阮千隱若受傷,兩方變得勢均力敵也未可知。
昆侖派弟子眼見情形有變,二十人一擁而上。阮千隱一時胸中疼痛難當,火辣如浪翻,趁此刻被弟子圍擋著,即刻悄悄運氣數轉,略感舒暢寧定,但心知要重新打通任脈,需通玉堂、紫宮、華蓋各穴,料想也非一時,這疼痛隻得極力忍耐和掩飾了!
“師父不是還有補心——”
“師弟!”張峰秀忽的輕聲打斷那名弟子說話,又對阮千隱道,“師父沒事就好!”
阮千隱朝他點點頭,接著便走向淩寂天,冷笑道:“淩兄,十數年來不論明攻暗襲,未有沾阮某襟袖者。如今看,這武林人物到底還數你我二人!既然如此,阮某也不跟你客氣,請罷!”說著一挑下擺,已成備戰之勢,姿度峻邁,竟似瞧不出吃過一掌。
淩寂天側臉往後一看,說道:“薛掌門、白掌門、施掌門,請護著小郡主,淩某謝過。”
三人一凜。阮千隱哈哈笑道:“你就是小瞧我,也不能小瞧我身旁各位掌門啊!”
薛半儒道:“是啊淩兄,寡不敵眾,請容我三人在旁掠陣!”又輕聲道,“讓四弟和三妹先應付各掌門一段時間,在下與你來對戰他,他如今有傷在身,想必鬥不長久,到時那些掌門定也會隨之停手的!”
阮千隱耳朵一動,哼道:“由得你們選麼!”說罷大叫一聲,已縱身躍至淩寂天麵前。果然通玄道長、司徒柏和周客青三人也緊接著分別向薛半儒、白霜衣和施無香襲來。
施無香眼見周客青對陣自己,才明了他之前那一抹不服之色何來,笑了笑,右掌半弧一劃,便向他摟頭抓去。見對方使出“九節纏拿”欲擒自己手臂,便也沉肩墜肘反手一繞。挫身翻掌,兩手外按內旋、外旋內按,極拿筋錯節之能事。連環拆得數招,施無香忽伸食中二指扣拿周客青腕背“外關穴”,另一手反手擒鉤,抓向他的指節,將他掌一翻,疾點他腕後“內關穴”,不願下手過重,又微偏手指,轉戳為拿,捏在了他穴道之旁,說道:“施某功夫疏淺,實不足屈就周少俠動手——來!”
隻聽得輕輕咯的一聲,周客青心下微驚,卻並未感到多少疼痛,麵上一紅,不禁起了愧色。右臂被緊緊抓著,一步步隨對方疾風般地移至薛半儒那頭。
“二哥,周掌門要跟你切磋,交給你了!”施無香說著,隨即目光瞟向正與薛半儒交手的通玄道長身上,一個側身便抓向他去。
通玄道長鼻端忽的吸入一縷冷香,皺了皺眉,拂塵猛揮,蕩開她的掌力與女子馨風。見她雙掌往自己臉畔疾展,出手老辣,笑道:“施掌門與貧道有何私怨麼?掌間怎的一股戾氣?”
施無香淡淡一哼,並不理他,雙手循序遞上,端的是淩厲異常,藏“分筋錯骨”許多精妙招數,隨時化掌為指,化指為拿。而通玄道長麈尾在手,展開他玄門拂法,攻守嚴密,二人一時自不分上下。
蘇玉陵這頭自然都不敢輕舉妄動。陸拾寒看了看薛冷心,忽朝蘇玉陵道:“那張山地圖若無訛誤,出了玉皇門,下山道約七裏處的左邊山壁,奇石攢擁、林木叢聚,內有一幽洞,讓冷心帶著櫳兒妹妹去那兒,他們追不上找不到人,又能怎樣?”
蘇玉陵心道這也不失為權宜之計,隻是見枯月等其餘掌門並未出手,暗一思忖,說道:“不過我們一動,他們勢必馬上要來阻攔,昆侖派那些弟子也一直盯著咱們,不意還有那呂善揚,我們幾個如何擋得住?冷心腳程再快,也得有機會跑才是。”頓了頓,“我們去相助師父他們,引那些掌門紮作一堆打。借重師父三人的武功,對付起他們來該容易些。冷心便趁那空隙帶著櫳兒走,隻憑那些弟子的輕功,才真追不上。”
幾人說定,正欲動手。忽聽柯曲水輕聲道:“等等,瞧那枯月是不是要出手了?”
眾人目光一轉,果見枯月一式“鶺鴒在原”已躍至周客青和薛半儒的鬥陣之中:“周兄弟,老朽來助你!”
這枯月其實城府頗深,他先前見阮千隱中了一掌,便對他和淩寂天二人的這場勝負不敢妄下定論,是以決定觀勢而動,此刻見阮千隱非但無一絲弱跡,反占淩寂天上風,又正當周客青手上漸漸不敵,便拋了踟躕,上陣相助。
但阮千隱更是巨滑之人,早料透各人心思,故而之前忍腥咽血,此刻又硬行猛打,心知不得泄一絲弱。然而畢竟任脈未通,克製真氣攻敵,體內愈發不適,慢慢又與淩寂天打成了平手,暗想道:他功力又勝往昔一籌,今日若要贏他,真須全力從事。所幸自己在昆侖也未曾懈怠,內功深得高原精魂,也極少泄露一些新招路數,當下尚能應付好一陣。想著想著,他腦中忽的靈光一閃,手上持續出掌,但掌勢已不若之前那般刀劈斧削,漸輕漸飄漸緩,對方雙手招式尤為猛烈之時,甚至斜身避讓。
淩寂天見狀,心道他終是長鬥不支,當即急攻數掌,果見對方又一側身而躲。得此餘暇,待劈到第五掌時,便一聲呼喝,手上又凝一層內力,迅捷地迎了上去。隻是雙方還未相交,忽見阮千隱兩手一垂成“抱元守一”之勢,竟放空胸前不避不讓。狐疑之下,心中一明,頓想收手!但這招本欲取他半條性命,內勁已渾然於掌,克抑不能,若是硬收回來反傷自己,啪的一聲,手便直直擊在了對方身前。
當此俄頃之際,阮千隱自己行氣於內,經氣海、石門各穴,又得對方運勁於外,衝之前華蓋、玉堂、建裏等,兩股內力,猛然相會衝擊於腹部的神厥要穴。不過須臾時間,便覺氣機通暢,一氣貫串,幾處被封閉的大穴已經解開。他任脈一通,深深吸一口氣,登時精神大振,大笑了幾聲,砰砰砰三掌已連環劈出。
淩寂天給他陡然轉勢,一下隻得勉力守禦,心中又驚又惱,卻也暗稱他狂狡敢為:如此短的時間內他若不能把握住時機入定運功,非但打不通穴道,甚至有閉氣斷脈之危!
二人這時隔多年的一鬥,仍是武林頂尖較量。今日大會當世好手皆在,一時紛紛看得入神,也不知盼誰輸誰贏了。
餘下四位掌門觀戰少時,忽而盧信安和三清教吳難平互望一眼,亦加入鬥爭中去,分別助司徒柏和通玄道長對付白霜衣及施無香。
見當下除阮千隱和淩寂天之外,皆是二對一相鬥,祝眠書略一沉吟,說道:“如此看他們是想先將薛前輩他們打下,就不愁對付不了咱們幾個小輩。再好不過,我們這就過去相助!”
因見那頭溫墨池和白少蔥已縱身掠陣白霜衣,柯曲水忙一拉宮流觴,道:“我們兩個幫薛前輩!走!”說著看了幾人一眼,先一步躍身而上。
蘇玉陵微歎道:“曲水定未想過會有與自己師父刀劍相向的一天。”
祝眠書想了想,道:“那我和世康對盧掌門手下留情便是,不過……也得有手下留情的機會啊!”又朝蘇玉陵道,“你們伺機而動,畢竟還有陳居台和陳若岸兩位,小心了!”說著與杜世康兩道身影竄入施無香的鬥戰之中。
蘇玉陵將目光投至二陳身上。隻見那陳居台朝靜立在旁的陳若岸轉頭去,道:“陳掌門這是?”
“我?”陳若岸笑了笑,“若不與戰會如何?”
陳居台看著他,道:“這就得問阮盟主了。”說著抱了抱拳,“好自為之。”目光漫掃,見薛半儒殺得興起,宮流觴又帶刀在手,功夫高出同輩許多,枯月和周客青二人在招式上難免有些捉襟見肘,想了想,終上前助陣。
蘇玉陵和陸拾寒屏息凝神,欲待四場搏持愈發激烈,將各掌門,尤其是阮千隱纏得無法輕易抽身之際,便要行動。隻見此刻阮千隱一個“卸磨殺驢”腿法急掃,同時駢指如戈,倏地點去淩寂天麵門。淩寂天腳下一式“封泥驅蟾”,移形換位迅速閃開。便這當口,阮千隱第二第三招又連接攻去,勢頭有如長江大浪,滾滾而上。淩寂天反手一指,戳向他額角“印堂穴”。這一招對攻指法,以牙還牙,大膽狠毒,阮千隱心頭也不禁一震。二人出手皆何等迅疾,雷驚電繞,愈到後來愈無法分辯招數,唯見青、灰兩條影子在暮色中忽南忽北地變幻,繚眼無倫。
激鬥中,忽聽阮千隱大聲叫道:“陳掌門,今日那女子前來生事,大肆捏造事實誣詆尊師,你身為他嫡傳弟子,怎的無動於衷!”
陳若岸望著那團影子,按劍須臾,說道:“盟主放心,師門之新仇舊恨,皆一並報了。”說完將劍一拔,縱身直指朱綿櫳這端。
蘇玉陵心中生怒,執劍起身。陸拾寒止道:“你還能動手麼!我來!”
“不,隻此機會,我有話要跟他說!”蘇玉陵道,靜了靜,忽而又淡淡一笑,從自己懷中拿出兩個小小瓷瓶,又從朱綿櫳袖袋內拿了匿華佗研製的紫芝丸,換了之後,便迎陳若岸去。
隻見陳若岸右手捏了劍訣,左手使劍,當鋒刺出,使的正是他華山“萬象森羅”劍法,劍性剛棱袤遠,果是名家正統。雖與蘇玉陵還距兩丈,卻勢夾勁風,又狠又準,劍尖凜風已將她耳畔長發飄起。
蘇玉陵見來勢洶洶,長劍一擺,向上橫格。兩劍一交,隻覺猛勁自劍柄滾滾而至,不容得有絲毫思索餘暇,提手上撩,揮劍反削,削去對方肩頭。施無香的劍法是她自創,不免帶了她性情中僻幽冷厲一麵,兼之女子心思本奇麗難測,自己所練雖未臻上乘,但總能對付幾招,便想著漸漸將他引至遠處。
這玉皇頂天然土丘甚為寬闊,待得離阮千隱和淩寂天約摸七八丈開外,蘇玉陵便欲說話,卻聽陳若岸道:“住口!”他頓了頓,又沉聲道,“蘇姑娘,你聽著,我陳若岸不是黑白不分之人,也不是協私行短之人!今日所聞所見,我知道再無理由不去相信十一年前的事情。‘罪己書’是真是假已不重要,我師父生前不敢說的話,死後若能以此說出,對他,對華山派,都未嚐不是一件好事。但恕陳某也不是個硬氣之人,此時此景仍無法作對阮千隱,且等魏掌門回來,在下自會將它交出。你要知道,當下這大會之上,根本沒人做得了主!”
蘇玉陵微一咬牙,並不是怪他,隻是想到朱綿櫳苦撐至此,心中無限酸楚。
二人又過了幾招。陳若岸接著道:“陳某不敢說自己恩怨分明,但我不願下山去,正是因為不想讓索橋之事擾我做此決定。願不願拿出罪己書,無關於我同門的性命安在與否!”又凜聲道,“但一點請蘇姑娘務必清楚,罪己書之後,我師父與郡主的恩怨兩消。而索橋之事——我同門若真死在了她手下,必當另行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