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後

平成21年[1],3月19日

靜岡縣

1

大島哲郎出了JR熱海駅。

現在是3月中旬,夏日裏熱鬧的熱海陽光海灘還很冷清,他選擇了與熱海相鄰的伊豆山溫泉。

與熱海的渡假地溫泉相比,伊豆山溫泉的規模小卻更顯寧靜,而“走湯”[2]則是大島的最愛。

他住進了名叫“偕樂園”的旅館。本來想先痛快地洗個溫泉,不知怎得,他突然被散發著濃烈嫩葉氣息的伊豆山吸引了,冒冒失失的起了興致,隻顧登山去了。

通往山上伊豆神社的路,由百八十段石階構成。台階兩邊是參天的大樹,樹幹挺拔,暗綠色的葉子遮蔽了蒼穹,四周顯得深沉而靜謐。路程雖沒多遠,沒走完一半卻已經讓大島消耗了不少的體力,起初的涼意也因為出汗而退去了。

來到神社前,映入眼簾的是粉紅色的櫻花,馬上讓人感到了春天的氣息。

今年的花期提前了,但石階路上的櫻花樹被高大的柏樹、鬆樹遮住了光線沒能開花。相反,神社前的櫻花早已耐不住寂寞偷偷綻放了。這兩顆紅色的垂櫻開得美極了,樹的枝椏被盛開的花朵壓的垂了頭,隨著微風搖曳著。

兩棵櫻樹各含寓意,一棵記載著賴朝與政子的愛情,一棵代表著夫婦昌盛的運勢。伊豆山神社因為北條政子和賴朝源的結緣而出名,是年輕的戀人和新婚的夫婦最愛來拜的神社,年輕的皇太子和皇太子妃都曾經來這裏拜過,當年大島和妻子也到這裏拜過的。

微風輕輕吹過,嬌柔的花瓣落在樹下手水場的水池中。水池邊上的赤白二龍噴吐著清水供拜祭的人清洗,在陽光的照射下紅白兩種色彩顯得格外得鮮豔可愛。

赤龍為母,白龍為父,代表了夫婦和合,家內安泰。

大島家庭幸福,這麼多年與妻子恩恩愛愛,育有一女,更證明了伊豆神社的靈驗。

清洗完雙手,他上前拜祭,他由衷的希望將來女兒能帶著心愛的人來這裏拜祭,神明同樣會給他們美好的祝福,現在自己先幫女兒拜一拜。

在後山,大島饒有興致得約莫轉了半個鍾頭,便準備順著鐮倉古道前往他最喜歡的遠眺地點。一路上遠眺的景點非常多,他喜歡望向平靜的相模灣,熱鬧的熱海海灘,還有著名的富士山這樣的景致,但他更喜歡望著一望無際的海麵,還有海水環抱下的初島。

大島生長在東京的鬧市區,每日裏熟悉的生活環境也罷,人際關係也罷,總是處於沸騰狀態,更讓他珍惜這種難得的靜謐和優美的自然景致。

孤島的寂靜帶著悲愁與感傷,他卻不覺得心酸,反而如同抵達了夢中的虛境讓他平靜。

走完一小排踏石,涼風習習迎麵吹來。

在懸崖邊一塊平坦的岩石上坐著一位少女。隻見她留著長長的黑發,豐厚而有質感,額前的劉海被海風微微的吹起,烏黑晶亮的發絲輕輕地拂過少女的臉頰,綺麗的容貌就像細致的人偶,那種無法形容的美,使大島的心幾乎為之顫動。

少女上身微傾,全神貫注地俯視著初島,似乎沒有留意到別人這樣觀察她。

“沒弄錯的話,從山下上來就看見你一個人,這時間沒有什麼人呀!”

女孩沒有因為他的客套話而轉過頭來,依然目不轉睛地望著遠方。

大島覺得有些別扭,或許不該和年輕姑娘說這些,會被認為是惡心的大叔。隻是因為登山而兩腿倦乏,他一屁股坐在了岩石上。

順著女孩那一眨也不眨的目光望去,他突然感到仿佛有什麼東西掠過了心頭。

——沉浸在了一路向往的景色中。

我在約定好的地點等待了將近一個小時,等的就是眼前的中年男子。

從他的衣著打扮、言行舉止來看,馬上可以判斷他和我們一樣是熱海的外地人。

與我和祐二不同的是他身上所謂的“東京氣質”。

幸是我的名字,祐二是和我相依為伴的男人,同時,他也是我的監護人。“北島”是我們兩個現在的姓氏,因為好幾年都一直住在北海道所以隨便就起了這個姓。“北島幸”,我其實挺喜歡這個名字的。

我和祐二並不是來熱海旅遊觀光的,為的就是這個叫大島哲郎的男人。祐二提出要我幫他完成大島生前最後的心願。

這心願倒是簡單極了。

祐二說:因為大島有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女兒,能與女兒一起眺望初島就是他最後的願望。

這心願倒是乏味極了。

不過我有自己的原則——麵對求死者,我需要確認他們是否真的在期待死亡,這也是我的一種儀式。

大島的心願並不違背我的儀式,我可以陪他就這麼坐著。

太陽下山前,我起身離開,留大島一個人靜靜地欣賞著垂暮的景色。

我無法了解自己決定死亡的人的心情是怎麼樣的。

坐在那裏看到的世界,與平日並沒有什麼不同,卻讓他的內心隱隱的翻湧起了巨大的感情激流。

仿佛在說:看吧,看吧,漂亮吧。看吧,看吧,漂亮吧。

不是不漂亮。

對於我,眼前的景色和明信片上的景色沒有多大區別,這樣的東西實在不能惹我注目。

祐二總是能明白其中的意義,說每個人都有未了的心願,對這個世界的掛念每減少一點,麵對死亡時就會多一點平靜。

在我眼裏,這個男人沒有多什麼,也沒有少什麼,還和第一眼見到的一模一樣。

——是個求死者。

我選擇了另一條路下山,祐二在山下等我。

約定好了在初逢橋[3]上見,我到的時候卻沒有見到他。剛想四周找找,就看見不遠處他開的車子向橋的方向緩緩駛來。車子按著原先的慢速爬上了橋,我冷不防的從側麵向車子撲了上去,抱住車窗,額頭緊貼在窗玻璃上,尖聲向裏麵喊道:

“到哪裏去了?喂,總是這麼慢呀?”

“多危險呀!喂,總是這麼胡鬧!”祐二也高聲回答。

我打開車門,側身鑽了進去,這時車子才停穩。

我朝他看了看,他的目光中關愛的神情仿佛守護神般溫暖。雖然他是我的監護人,可是他並不是個慈祥和藹的老人家,他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要更年輕,在某些方麵他甚至比我還要孩子氣。他有著一張極英俊接近完美的臉龐,一頭濃密的頭發,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如果說他有什麼缺點,就是他的著裝品位太過古板。總是樣式簡單,千古不變的黑色。

“我說,你跑哪裏去了啊?”

“恩,這個”他把塑料袋丟給了我,戲虐地說,“還不是因為大小姐你非要這個牌子的,我找幾家店才買到。”

“哦,買到啦?”我打開塑料袋,取出一次性相機,對他淘氣的笑了笑。

“幹嘛?你又想什麼鬼主意?”

“我要拍那個!”

“哪個?”

“那個好玩的牌子!”

“……”

“你扮女人哦,我扮男人。”

“憑什麼我要扮小宮?”

“因為那樣才好玩啊!要不然你扮那隻腳也行。”

“……”

“快啦,開車。一會兒天黑了。”我催促他。

“後悔給你買相機了。”他無力的笑了笑,說罷車子朝熱海的方向駛去。

2

當天晚上,按照約定的時間,我和幸來到了大島先生在溫泉旅館的房間。

雖然通過幾次電話,但我和他還是第一次見麵。他和我想象中的樣子差不多,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身材不高,略有些發福,頭頂很寬且平坦。我們的到訪讓他感到有一點緊張。

我脫了鞋子,登上榻榻米,一邊觀察房間,一邊準備手頭的工作。

“回來之後,我去露天風呂的大浴場泡了澡,晚飯也提前吃過了。”他以正坐的姿勢坐在房間中間,像小學生給老師交作業一樣的口氣繼續說道,“我沒什麼特別的愛好,吃美食泡溫泉是我平時最大的樂趣了。”

“不要太在意這些事情,按照你平常的習慣就好。”我試圖讓他放鬆些,話雖如此,我卻對自己和人打交道的能力沒有自信。

“也是,我淨說這些無聊的事情。”他的語氣變得更拘謹了。

這時,幸從我身後探出頭來,大島看到她時,眼神就不同了。

我留心觀察過,幸有一種特殊的能力,能讓人感覺心情平靜。就像變魔術一樣,幸在我眼前重複著這樣的行為。盡管不會再讓我有驚奇感了,但這樣的體驗也不是常有的。特別是對大島這樣將死的人,她的魔力對他們有著震懾的吸引力。

我覺得理由很單純,因為她很美。小小的臉大大的眼睛,無比深沉的黑色瞳孔,看一眼就會被吸引。劉海整齊而漂亮,長長的黑發被紮起,撒落在背後,白皙的頸部因為馬尾的發型時隱時現。比起白天,她現在穿著淺藍色的浴衣,套著黑色條紋的羽織[4]外衣,更具有日本娃娃般的美感。

“白天你們見過的。”我說。

托幸的福,大島的表情變得非常溫和。

他開始和幸交談,我刻意安排白天她和大島見上一麵,看來起到了效果。

“我有個和你年紀相仿的女兒,我最心疼她,心裏總是放不下。白天你陪我看海景,我仿佛覺得她就在我身邊,就像做夢一樣,我真的好開心,謝謝小姐你。”

幸沒做回答,因為她並不太理解人們這樣的感情。

“時間不早了……”我提醒他大島。

大島深吸了一口氣。

“我準備好了!拜托了!”他深深得向我鞠躬致謝。

我需要他保持直立的姿勢,他站了起來。

人真的會放棄抵抗而自願讓別人殺死嗎?實踐這件事讓人很難相信。

我站在他身後。伸出右手繞過他的脖子,右手抓緊了自己的左臂,左手握緊拳頭向內側收緊。

我手臂的肌膚開始感覺到了他的脈搏瘋狂的跳動,他的身體也一陣顫抖。

刹那間,他的呼吸終止了,頭仍朝後微微仰起,身體卻鬆軟的癱落下來。

我讓他無聲無息地落在榻榻米上。

大島眼睛睜開著,目光始終注視著幸。

幸蹲在離大島屍體的不遠處,雙手托起下巴,默默的注視著他的靈魂離去。

整個過程,大島沒有發出聲音,除了像痙攣似的動了一下以外就沒有再動過。不管是自願被殺死,還是抵抗被殺死,同樣都是充滿真實感的死亡。我沒用任何多餘的力量,生命消失的真實感傳遍了我全身。

很久沒有殺過人的緊張感,殺過人後的興奮感,這種相互矛盾又融合的感覺俘獲了我。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再次體會到了精神處於非常高揚的狀態。

我在通往陽台的門梁上係好黑色的繩子,就把大島的屍體吊在了那裏,整個房間因為死亡的氣息而充滿了壓迫感。

打開門,從屋子出去後,選擇的道路沒有電燈的光,周圍也是一片黑暗,我和幸消失在沒有人影、也沒有聲音的深夜。

半個月多前的一個晚上,我在外頭快步走著。

淩晨兩點的北海道空氣讓人覺得刺骨,大半夜我跑出來隻為到公用電話打電話。

嘟……嘟……

“喂喂?”

“喂,是我。”我說。

“哦,好久不見了,還好吧?”

“有什麼事情,你該不是找我拉家常的吧?”

“哦,是葉子那家夥拜托我找你的,她說隻有你能幫她這個忙。你等等我讓她跟你說……”

“祐二?”

“恩,是我。說吧,什麼事?”

“是我的一個客人,名叫大島哲郎,他一直很照顧我。”葉子稍微頓了頓接著說,“他是一家網絡公司的小社長,雖然世道不順,也很努力在經營著。好不容易盼到和另一家日本公司合作共同開發美國公司的項目,結果卻是慘敗,導致公司破產。他心灰意冷,想要自殺。他說因為沒有商業才能,連累了公司的員工和家人。現在唯有一死,還能給家人留下巨額的保險金,讓他們過上安穩的日子。他甚至到Internet上找自殺網站,還在自殺社團的BBS上留言讓別人教他如何自殺,我怎麼勸他也不行。”

“我不太明白,我能做些什麼呢?”

“是因為……後來我發現了個秘密。”

“秘密?”

“介紹他接這個項目的日本公司社長,也是我店裏的常客。一次很意外的機會,因為喝醉酒,他興致很高向同伴吹噓自己做過的見不得人的商業勾當,最後提到了大島君。他說本來這個項目就已經是胎死腹中的企劃案,為了挽回損失,他和那家美國公司合謀,將失敗的損失轉嫁給大島先生的公司,還恥笑大島如何的笨。這樣的人實在是太惡劣了,我氣不過告訴了大島,我告訴他,我有朋友能幫忙解決這個問題。”

“……”葉子還是一如既往的喜歡自作主張。“難道你讓我去殺了那個害他破產的黑心社長?”

“恩!我就是想你這麼做!”

“不要胡來,殺了那個家夥又能怎麼樣?”

“祐二你怎麼也這麼說!”

“受害人不也說不要管這事了麼?”

“連你也不肯幫忙。”葉子有些惱怒。

“我可沒有說不幫。”

“真的嗎?”

“真的,你相信我對吧?”

“是的……”葉子咕噥著說

“那麼你繼續說,告訴我那天晚上,那個黑心社長還說過什麼,身邊一起的還有什麼客人?”

“這有什麼特別的?”

“我想知道一些更多的信息。”

“這我得想想,我去找陪他們的幾個姐妹,看能不能問到些其他的。”

“takeyoutime.下次我打來電話的時候再告訴我。你現在讓秀一聽電話。”

我保持了一貫的敏銳,寬慰了葉子的情緒,我需要她在不衝動的情緒下提供有用的線索。

“是我,你真決定出手啦?”

“我可不想被葉子記恨……”

“我也是被她逼得才找你的。”秀一輕聲說。

我清了清嗓子說:“理清葉子的‘故事’很簡單,問題是怎麼去做才能得到想要的結果。”

“你想怎麼辦?”

“去調查一下她說的那個淺井的情況,照葉子說的,這種人不會很幹淨的,從你的渠道應該能得到更多有用的資料吧!”

“我去查查。還有什麼……”

“目前還不需要,不過將來可能需要你幫我物色趁手的家夥。”

“了解!”

“恩,那麼這次就先這樣吧……啊……啊嚏……”

“幹嘛?小心感冒。”

秀一這句關心的話讓我感覺不到一點噓寒問暖的意思,簡直就是在幸災樂禍。

“……拜托你們,下次不要約這麼誇張的時間,我先掛了。”

“祐二!”

“恩?”

“有機會回來看看我們吧!”秀一低聲說道。

“……有機會我會的,先這樣了。”

真是的,沒想到一個電話打了這麼久,早知道就多穿點了,說不定真的要感冒了。

秀一很快就打聽到了淺井北鬥的進一步資料。

和我想的一樣,這個老混蛋是不折不扣的不法商人,還和黑*道上有所勾結,幹了不少卑鄙的事情。

通過葉子給的聯係方式,我和大島取得了聯係。

他向我坦露他的心情,他已經決定靠自殺去獲取保險金。

他希望自己家人的生活不會因為生意的失敗而一落千丈。

既然他心意已決,我不好多說什麼。

於是我也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我告訴大島,他的死也許能讓貪婪殘忍的淺井露出馬腳。如果計劃順利,對方會自討苦吃。

這對於大島是個好消息,他覺得左右是一死,如果能幫他出了這口怨氣,他會含笑九泉,他願意按照我的安排來行事。

3月14日,大島給淺井商社打了電話。

利用葉子的回憶,再加上其他陪酒女那晚聽到的點點滴滴,淺井果然上鉤了。大島讓淺井相信自己掌握了他欺詐和偷稅的一些證據,隻要給上一大筆錢他就願意交易。不出所料,淺井表麵上同意交易,私底下不會給大島一分錢。他當然不甘心讓大島敲竹杠。不管大島是否真的握有罪證,他要斬草除根,永除後患。秀一很快就獲悉,淺井找來了黑*道上的職業殺手,密謀在交易當天取回證據,殺掉大島並偽裝成自殺。

魚兒已經進網了,我和大島商量好了下一步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