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府祠堂裏供著柳氏立業百餘年的諸位先祖,隻是最中間的兩塊牌子甚顯突兀,上麵刻著“棠”字。
鎮國公與其子,兩代忠良,皆葬身沙場,是偃朝的肱骨忠臣——這是皇帝的說法。
棠家兩代命懸一線,為皇室謀權所累,無終壽守業之福分——這是世人的看法。
自打放棠槿從京城離開後,楚淮景似乎就把所謂“追查前朝逆黨餘孽”的事拋在了腦後,提都不提一句。不僅如此,他甚至遣人到柳府上傳了一道旨,追封棠槐為輔國大將軍,將曾經親授給棠槐的無疆寶劍作為遺物轉交給柳如鳶。
“將軍被俘後,深陷突厥牢獄,突厥企圖讓他屈打成招,用鞭刑獸牢將他折磨整整七日之久。聽聞他本欲自刎,可卻連無疆劍都被敵軍拿去戲耍玩樂,將軍不堪其辱,最後用這枚隨身帶著的簪子戳瞎了自己的眼睛,活生生以身祭了獸牢中的野狼。”
棠槿看著柳如鳶哭倒在堂前,從使臣手裏接過無疆劍,還有那隻銀簪。
她本想著,自己對棠槐,該是憎恨至極了。他做了她眼中最不齒的事,通敵叛國,連累父親,幫楚淮景奪得了權位,連他的死訊都傳來得那麼荒誕,恰好順了楚淮景的意。
如果不是西北失守,朝中無人,那日在祭天台上,楚雩隻消十步便能將楚淮景斬於劍下。
自然,若是那樣,棠槿今天也無法活生生站在這,去想彼時的遺憾了。
接過銀簪的那刻,棠槿腦海裏閃過這些雜亂無章的念頭,悔恨的,厭惡的,不甘的。可當她握住簪子,看清上麵已經暗沉的血跡時,她心頭忽然湧上一陣劇烈的悲痛,胃裏陣陣惡寒,幾乎要舉起手邊的劍砍碎這枚細小的銀簪。
那是她與棠槐決裂時扔在他房裏的簪子。
他對她棄如敝履,惡言相向多少年,卻竟將這枚被她丟棄的簪子時時帶在身上,還用它了結了自己的性命。
就好像要將曾經欠她的悉數還給她一樣。
一切因果,循環往複,最後都好像回到了起點。父親的死因沒有公之於眾,棠槐的謀逆因新帝的登基成了殊榮,而她手握無疆劍,成了這所有陰謀唯一的見證。到頭來,誰也未能看見真相,反而她成了喜歡攪局的害群之馬,棠槐的死,楚雩的遠走,棠家的衰落,從此都成了她的罪過,沒日沒夜折磨著她,讓她餘生都不得安寧。
而連曾經最關愛她的母親,也再不能心平氣和地理解她了。
棠槿鬆開手,簪子從她手心滑脫。柳如鳶斥責著讓她不得對朝廷不敬,使官還在念叨著什麼皇帝詔曰,棠槿卻隻是拖著長長的無疆劍,朝門外走去。
她走到朱紅的大門前,聽到柳如鳶大喊道:“你就是鐵了心要去和那群山賊做同夥,是不是!你真是不要命了!”
棠槿沒有回答,隻用低低的嘶啞的鼻音,發出一聲柳如鳶聽不到的歎息。
“阿娘,我已經很久沒有睡著過了。”她說,“或許隻有噩夢醒了,我才能真真正正地睡去。就如同現在,正是因為我想要活過來,我才要從這道門裏走出去。”
棠槿沒有回頭。
後來每到黃昏,柳如鳶就習慣站在那道門前守著,有時還會誤把過路聲當作敲門聲跑去開門,這一守就是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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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卓靈君預言的那樣,新帝登基不過三年,便耽於佛教,大興土木,喜好奉承,地方官員不以民生疾苦為先,隻憑搜刮百姓錢財、興修佛寺為自己積累功績,民間怨聲載道。
偃朝元業三年,江北一帶爆發時疾,恰趕上洪災泛濫,流離失所的江北災民為躲避苛稅向南逃竄,時疾泛濫成疫病,江南江北皆飽受其害。
而就在此時,朝廷不但未派人前來安撫民情,反而下令在江南新修百座佛寺,若至來年夏季佛寺未落成,便要江南每戶每年賦稅再多繳三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