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是兒子不孝,兒子沒用,負了您的重托了。娘--”
何常工涕淚俱下……,隻覺得整個屋子、整個天幕都變成了紅色。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已經到來。他什麼也沒有想,什麼也沒有說。哭了一場,他覺得全解脫了,全身輕鬆透了,過去一直纏繞著自己揮之不去的渾身的沉重,一下子全沒有了。他輕飄飄的,腳有點騰起的感覺。為了不飄起來,他扶著牆,扶著破舊的家具,一步一步地,移到床前,飄上了床,費勁地躺下來,那身子還直往上騰。他想起他唯一的夥伴,將那一對相伴床頭、每天要撫mo幾遍、被他撫mo得發亮的管子鉗抱在懷裏……
他心裏清楚,自己一生,自己一生的價值,一生的生活,一生的情感,自己的家,自己的全部……都是建立在紗廠上麵的,都是建立在這一對管子鉗上麵的。現在這個時候,紗廠沒有了,僅有這一對管子鉗屬於自己。他還是感到一陣欣慰。如果連它也沒有了,那就一點重量都沒有了,那才是真正的悲哀。他慶幸自己還能夠擁有它。他費勁地將它壓在自己的身上,盡全身的力量將它抱在懷裏。
玉潔在她的合同文件上完成了最後一筆沉重,這意味著,她將在選美大賽的前夜,完成一個脫衣舞表演,同時也意味著她可以讓已經長眠地下的伯母安息,讓還生存於世上的伯父延續生命。用這沉重的一筆,換一個輕鬆的結果。她的心情也變得輕鬆一些了。
她去簽這個合同,是經過了幾天痛苦的思考後才做出的決定。
自視甚高的何玉潔,驕傲得如同公主的玉潔,視自己的人格比生命還要重要的她,一旦要接受那個在她看來將她的人格糟蹋殆盡的脫衣舞表演,來掙得些許可憐的錢來為何常工治病,來維持這個家庭的運轉,來裝模作樣地“領工資”……用這樣的手段來維持何常工的精神生命,這是多麼痛苦的一種抉擇啊。為了何常工能夠活下去,做這麼痛苦的抉擇,需要多大的勇氣,經受多少心靈的煎熬啊。
現在,玉潔的手裏已經拿到了用血液燃燒煎熬心靈熬出來的錢--合同規定的十萬元酬金的一半五萬元。有了這五萬元,她就可以實現很多願望,從另一方麵撫慰她的心靈:送伯父去醫院,還清安葬伯母時借的高利貸,裝模作樣地領工資……總之,維持何常工的生命。她覺得至少還可以維持一段時間。想到這裏,她幾乎可以不計較表演時所會帶來的屈辱了。
她推開門,高興地叫了一聲:“爸,我回來了。”
沒有答應。
玉潔感到有點不對勁。平時他總是先說“回來了?”,然後才是玉潔叫“爸”,玉潔叫了“爸”後,他總是還要清楚地答應一聲的。但玉潔此時也沒有引起太大的注意。
“爸,我今天是晚回家二個小時,是不是見怪了?告訴你,這是件大好事情,因為廠裏的生產任務又開始飽滿,我們又要加班了。”玉潔得意地撒著慌。
“我還特意到菜市場,買了你愛吃的香芋。”
玉潔一邊說,一邊到廚房打開灶門。
“我要給您做一個香芋扣肉。”
然後到自己房間換衣服。忽然她發現了那份參加脫衣舞訓練的合同擺在桌上。她記得她將這個合同收在一個材料袋裏的,怎麼出來了?是不是爸爸來過這房間?她立即感到事情不妙,趕緊奔向何常工的房間。
眼前是一幅這樣的景象:何常工穿著整齊,端端正正地躺在床上,閉著雙眼,將一副管子鉗抱在胸前,被子隻蓋到挨著管子鉗的地方。
玉潔沒有看出什麼名堂。
“爸,這個寶貝疙瘩,怎麼還抱著它睡覺了?”
何常工依然沒有反應。
玉潔走近何常工身邊,用手去拉何常工的手。拉不開,卻是冷的。再仔細一看,何常工已經死了。
這一個景象,象一把鋒利的尖刀,一下子將玉潔的心髒捅出百十個窟窿來,一齊的向外噴血……。玉潔發出了撕心裂肺的號淘大哭。
“爸----爸----
“我的爸---
“我可悲的爸----您這是怎麼了,你怎麼成了這麼個樣子?天啦----”
玉潔一痛而絕……
玉潔老早就估計到,何常工隨時會出現這個樣子。而她最害怕的也就是這個樣子。所以,費了一切的努力:她向何常工封鎖了一切消息、她裝模作樣上班、她按時向家裏交納工資……當這一切都難以為繼的時候,她才不顧一切地去簽了脫衣舞表演合同,拿了那救命的錢回來。她這樣做就是為了避免看到何常工的這個樣子。可是,正是在她簽了合同回來,正期盼著可以渡過這一難關,可以避免這一情況發生的時候,這一情況偏偏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正是她為了挽留何常工的生命的艱苦努力催得何常工更早地上了路。豈不可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