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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頂快車,並不是人們想得那麼如意。接連幾天出了好些生貨。

窯台上,匣缽都從車上搬了下來,擺滿了整個地麵。剛從窯裏出來的火紅的窯車散發出巨大的熱量……這樣熱的車,別說操作,靠近也難。它足可以使一切有機物燃燒起來……大家把匣缽先搬下來涼著,然後坐在旁邊歇著,等著。這時,伊書記來了……

“伊書記,您瞧這熱得該怎麼辦呀?”

“熱一點暖和嘛,冬天暖和一點不好嗎?”

——我幾乎是憋足了勇氣走到伊書記麵前:

“伊書記,我來問你個問題。你說為什麼咱們拉板不讓用車,而非人扛不行呢?”

大夥一下安靜了下來,注意著伊書記的回答。

用車拉板,裝出工唯一用了一點工具的操作都得取消,完全手工。這要是做小提琴就好了!這是做瓷!瓷器就是中國!懂嘛!不過是吃飯的盤子。人家丹麥全部機械化,據說生產出來的盤子摞一人高,直直的。咱們摞一尺就歪歪扭扭要倒,盡是變型……

誰敢論理?我感覺到了工人們為我捏著一把汗,也鼓著一把勁。看看當官的怎麼說……

“啊?”

“為什麼不讓用車?”

“為什麼?你說為什麼?……你沒見山西幾個廠子都是人拉?”

“人拉是落後!”

“落後?你先進?”

“用車就比拿手端先進!”

我的話剛說完,大家夥兒七嘴八舌:“對對!用車拉是對的!用手端一點好處也沒有,又慢又累!”

伊書記接住說:“堅持八小時工作製嘛!幹革命就要吃些苦嘛!”

這簡直使你哭笑不得。一個老工人說:“跟他說這些頂個啥用?白磨嘴皮,沒事幹了!……”

“伊書記,”我說,“我們不是怕吃苦,多大的苦我們也能吃,我們是說這樣是不利於生產的。伊書記,群眾的話你不能不聽,群眾的話往往是對的……”

“你這個觀點不對!群眾的話往往是對的,領導的話往往是錯的?”

這簡直使你心裏冒火……不過安靜點,我再說兩句:“你不要扣帽子,什麼叫觀點不對,我隻是跟你隨便說幾句,你想聽就聽,不想聽就拉倒!我說群眾的話往往是對的,因為他們是比較熟悉勞動特點,在操作上是有經驗的,有知識的,對勞動中的問題也很清楚,至於領導的話錯不錯……我根本就沒有說這句話!你……你還是您?俄國還是中國?……我簡直有點抑製不住,一股怒火……泡他媽的,幹我的活兒去!……

……

今天的風沙和寒冷真使人沮喪。但我無論如何還得打壺水去,不然可就連水也喝不上了。我接水的當兒,一個孩子提著一個鐵壺進了水房。這個孩子在七歲以下,衣服破爛,髒,戴一頂大人的破舊工作帽,滿臉髒土,尤其在鼻子底下髒土的密度更大,眼神自卑。這樣子使我吃驚。在這個廠裏不多見。我想都是工人子弟,幾乎不可能有人把孩子照管成這個樣子吧,即使是那樣經濟條件差的家庭。“你叫啥?”“劉發。”

“你爸爸叫劉發?”我立刻想起,是原料車間的書記,把三個世界說成四個世界……

看看我們領導的孩子,能想象到家裏的生活,過得是個什麼樣……我去過我們車間書記張有才家裏,對他家的情景印像很深:一個大炕,光光的一張席子,一個年齡不大,身體衰弱的女人,兩個營養不良的大頭娃娃,滿屋子難聞的蘿卜菜味兒。

論得什麼理?縱有多少理,一看那個景,一聞那個味,都無以為論。

這並不是誰的責任的問題。整個國家都找不見北……領導著急,百姓發蒙。

這時沒有個人意誌,這時又全是個人意誌。

個人意誌的覺醒無疑是人的進步。

可以想見,我們正處於曆史的矛盾的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