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小扇,暖霧晴絲,名利場上疏狂,豈知富貴虛唐。自打河南布政使命盧月押解到京,潘鳳慌了神,問到潘懋那裏,這位老謀深算的首揆卻隻是淡淡擺袖,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潘鳳無奈之下,請來昔日幕僚商議對策,有道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人人歎氣,無計可施。又尋到單煜晗那裏,誰知單煜晗左右推脫,借故不見,潘鳳大怒,直罵“樹倒猢猻散”。刑部那邊卻一點消息也探聽不到,隻如熱鍋上的螞蟻,日日煎熬。
卻是惠德下令秘審盧月,奚桓遵旨承辦,不過三日,拿下口供呈到宮中。惠德看了聲色無異,背影笑得抖了抖,“靠著登封一地,官商勾結,亂市亂民,竟牟利三百萬銀子,朕看潘鳳倒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國庫交給他,隻怕比你父親還能掙銀子呢。”
奚桓麵聖不過兩次,不大摸得透惠德的性子,聽見提起奚甯,心裏顫了顫,跪在地上,把頭低埋。
“聽說你是奚甯的獨子?”惠德由禦案上踱步過來,睨著奚桓伏低的身軀打量,“站起來說話,朕不喜歡人動不動就跪。”
奚桓忖度一二,到底提著衣擺站起來,“回皇上,是。”
“奚甯生個兒子,與他一樣,都是年少有為。說說,登封的事情,你怎麼看?”
奚桓思了又思,索性將反丟過去,“臣想,潘閣老任吏部尚書多年,又擔著閣揆多年,單靠這個案子,他手下舉薦的那些門生,是不是會上疏求情?是否緩一緩?臣愚見,若有違聖意,請皇上恕罪。”
問得金巧暗暗垂著腦袋笑他奸猾,惠德亦別眼看他,落到寶榻上去,“你比你父親……”說到此處,頓住了,手指點一點他,“也算難得,畢竟還年輕。索性就再等等吧,等你父親把荊州的事情辦妥了,一齊清算。”
奚桓遵了聖意,告退歸家,不想在宮門前撞見潘鳳,老遠地在兩堵紅牆間步履匆匆,恰巧他也望見奚桓,步伐倏而慢放,走出股氣定神閑的架勢來。
奚桓望著這強弩之末,心內暗笑,仍舊按禮作揖,“潘大人這是往內閣去?”
因近日來沒風聲,潘鳳隻當是盧月抗住了沒有招供,正要往內閣細數盧月往年功績,妄圖死馬當活馬醫,上疏求皇上網開一麵。眼前見了奚桓,剪起手冷蟄蟄笑,“世侄進宮,是麵聖還是到內閣?”
“回大人,下官是進宮麵聖。”奚桓垂垂眼,麵上裝出有兩分難色。
潘鳳瞧見,借故調侃,“怎麼,是盧月不肯說出背後主使?我勸世侄一句,這沒有事情,叫人怎麼開口呢?世侄苦苦相逼,仔細被人參個屈打成招。在官場上,得饒人處且饒人,浮浮沉沉是稀鬆平常的事情,好比你父親,在戶部任著戶部尚書,又任著內閣次輔,還不是說貶就貶了。有人起有人落,今日落明日起,給人留幾分活路,就是給自己留幾分退路,這個道理,世侄年輕不知事,我來告訴世侄。”
“謹遵大人教誨。”
奚桓拱手送他前去,半晌直起腰來,唇角忽地噙著抹晦暗的笑意,像要由背後撲上去,將其文雅地撕碎。
午晌歸家,奚桓往自己屋裏換了件鵝黃圓領袍,急著要往蓮花顛與花綢一道吃午飯。采薇剛疊好他的補服,回頭嗔他,“索性將你的衣裳都裝起來,放到蓮花顛去算了,免得你日日還要往這裏來換衣裳。你去了,大家輕鬆,豈不便宜?”
緊著往下,又是嘮嘮叨叨一堆抱怨,“不是我說你,你也是不小的人了,眼瞧著就要弱冠,日日賴在姑媽屋裏,成什麼樣子?姑媽她老人家,雖說輩分大,到底也是年輕女人,她原是休退在家,你日日纏著她,傳出什麼話,往後她還怎麼嫁人呢?你既敬她愛她,愈發該為她著想才是,怎的不懂事起來?”
奚桓不發一言,片刻踅出門去,渡晴光涉花圃,嗓子眼裏哼著調子,好不自在。走到屋裏來,見寶鴨熏香,羅帳四垂,牆下繡架上繃著做了一半的芍藥,慵慵豔光,異常華美。
撩開帳,花綢睡得正好,寶靨偎霞,雲鬟低垂,手腕上戴著銀鐲,愈顯雪白的胳膊擱在枕上。奚桓無聲地笑了下,也輕輕睡到枕上去。
不想花綢沒睡沉,咯吱幾聲床架子響,便醒了,揉揉朦朧杏眼,一把推他,“人家剛要睡沉,你又來了。”
清明一過,暖日回天,蟬鳴稀疏,唱得人極易困倦,花綢翻個身,還欲再睡。奚桓卻將她摟著翻過來,眉目含怨,“我還沒吃飯呢,打發我吃飯吧,我餓了。”
“回去叫采薇打發你吃吧,我已吃過了。”
“那不成,我就是專門往你這裏用飯的。”
須臾,花綢狠狠回眸,蹭地坐起來,往他肩上一捶,“真是我的冤家!起來,我叫椿娘到廚房裏提飯!”
奚桓嘻嘻笑著爬起來,強行摟著她親一口,咂摸有聲,十分得意地把她兜著腿彎抱到榻上去。花綢直喊:“我的鞋!”
等他把鞋撿來,花綢盤著腿在榻上笑他,“怎的這樣高興?”
“登封的案子了結了,自然高興。”
花綢穿了鞋,廊下叫了椿娘,又踅進屋內,“潘家父子定的什麼罪?”
“還沒定呢,我瞧皇上的意思,還是有些忌憚潘懋手底下那些人,怕他們求情,因此要等著福建和荊州的案子辦上來,再向朝野公布,叫三法司彙同定罪。橫豎我的事情是了結了,不過等父親回來,通政司那裏,好些地方上的參本也都送來了,兆庵暫且壓著,就等到時候,數罪並論。”
提起這個,花綢往炕桌前搦一下腰,“噯,我聽見說兆庵在議親,定的是哪家的小姐?”
奚桓凝眉想一想,倒了一盅茶銜在嘴邊,笑了笑,“仿佛聽見是吏部侍郎翟大人家的三小姐。如今這個情形,潘懋是死是活也罷,被罷官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他一走,少不得就是這位翟大人升任吏部尚書。施大人,還真是會選兒媳婦。”
聞言,花綢垂下眼皮,陽光漫射在她臉上,她索性推開了窗,撐在窗台,洋洋半闔上眼,“官場聯姻,門當戶對,稀鬆平常,可不知怎的,聽見兆庵這門婚姻,我心裏卻有幾分不好過。”
“那你是多愁善感的緣故,”奚桓歪著臉,抓起她的手,“得此失彼,人間難得兩全事,關咱們什麼事呢?”
未幾擺了飯,奚桓說起采薇嘮叨他的事情,抬手往花綢鼻尖上點一點,“他們都當是我纏著你,殊不知你是何等的磨纏人。等婚書送回來,我索性就搬到你屋裏住來,你看好不好?”
花綢暗暗攢眉,有些擔憂,“就怕二嫂嫂又鬧起來,還是等你父親回來告訴了家裏再搬。或是我住到你屋裏,或是你住到這裏,都不要緊。”
說著,她擱下箸兒,額心倏愁,“我昨夜做了個夢,夢見我與我娘從揚州來,那趕車的車夫卻是大哥哥的模樣。送我們到了角門上,他就要走,我娘去拉他,說要留他吃飯,他卻擺手,死活不進門。我娘就在門上哭起來,我不知怎的,也跟著哭起來。醒來還傷心了半日,現在想來,總覺這夢不好。”
奚桓聽了好笑又不敢笑,端得一本正經勸她,“我說你多愁善感起來吧?也不知怎的,近日來總愛傷懷。那都是沒影子的夢,千虛觀的方丈常說,這夢要反著解,大凶乃大吉,說不準你這夢應在我要升官上頭,或是爹要升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