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相邀當日,崔嫋嫋至都尉府門首,見得分列兩行前呼後擁的掌扇與衛士,頗為詫異,李綏綏做人高調,出行卻少有鋪張,於是登上馬車便問:“咱是去娘娘廟,不是遠遊吧,需得這般隆重?”
“喏,就差三斤鐵鏈了。”李綏綏抬起細腕,眯眼笑了下。
“原是駙馬緊張重視,既如此,他怎得不陪?”
他不來正合她意,李綏綏口是心非道:“哪得空。”
崔嫋嫋心中了然,湊近調侃:“瞧你一臉不開心,竟是在抱怨駙馬不得空?”
“自然不是。”
“你這肚子如今月份大,天沒亮我大哥就來催,千叮萬囑要我好生照顧你,話癆子一開口,令人食不下咽啊……”崔嫋嫋自案上取來棗糕,支著下巴慢慢咬,突地意味深長一笑,“他都如此,秦恪可想而知。”
車駕驅動輕晃,李綏綏合眼未接話。
思及崔子懿的再三叮嚀,崔嫋嫋難得慷慨替駙馬說篇漂亮話:“我聽大哥說,秦恪少時,由萊國公把手教習劍術,本想培養個武將出來,可惜一番苦心付諸東流,他要經商,他那舅舅亦是巴心巴肝給他鋪路搭橋,這些事,生為人父的秦相可沒替他操持過,是以秦恪與江家感情深,如今江家有喪,萊國公夫人痛了心肝又一病不起,他這些日子在江家忙前跑後,夜半還將大哥拉去喝酒,想來心裏滋味百端,你也別怨他沒陪著你。”
沉默少傾,李綏綏“嗯”了一聲:“他難以釋懷,人之常情。”
勸人非崔嫋嫋強項,意思傳達即可,兩人許久未見,她可攢足半籮筐話要講,見人神思不屬,於是壓著聲迫不及待將話題猛轉:“景澤道的事,你可有耳聞?”
果見李綏綏掀開眼皮,眸中稍染興致:“說說看。”
崔嫋嫋趕緊坐直身板敞開話匣子,青口白舌也沒個忌諱,從景澤道挖出石碑,再到京都輿論風向,事無巨細扒拉一路。
“大家私下裏都說,沿府民河本已開設運河三條,取水、漕運綽綽有餘,景澤道委實多餘累贅,所以老天爺才降下神諭,警示此行不可為,若一意孤行,便會應下碑文所指,兩岸夾處潛龍出,那潛龍……”
講到敏感處,她話音略頓,李綏綏淡淡補充道:“是想說,開鑿景澤道僅為私欲,又勞民傷財,官家執意而為便是昏聵,至天怒人怨時,他便該讓位了,對麼?”
崔嫋嫋陡然猛咳一聲,趕緊說:“反正眾口紛紜、說什麼亂七八糟的都有,這不江家那位出事,便又生臆測,說當初是他瞞報並毀去石碑的,因不敬神靈,而況受天譴。”
若真有天譴,首當其衝也是裝神弄鬼的策劃者,李綏綏不信神鬼,卻經崔嫋嫋的話想起前日口業,霎時對這些推諉賽責的事索然。到了娘娘廟,在菩薩麵前誠心誠意強調了數遍“有口無心,百無禁忌”,這才稍安。
時辰尚早,參拜既畢,廟中僧尼尚在誦經,香客零散,兩人又去往配殿求來泥娃娃,便在林蔭下隨意走動。
崔嫋嫋很快續上話題,說前日太子在福寧殿外稀裏糊塗跪了整夜,至昏厥,官家也未與之一見。隔天便由司天監報,說有星孛侵紫微,梟禍為警,恐凶災饑饉將至,故令太子前往太廟,勤行祈福,普掃不祥,以佑安國康民……
她挽著李綏綏手臂小聲問:“欸,你不覺得,官家是因深信潛龍衝父之說,才將太子打發出京去麼?”
理由倒是冠冕堂皇。
李綏綏反應不大,僅評:“官家仁慈。”
“聽說,萊國公曾在禦前為子抱屈,淚灑當場,官家勅令嚴查,轉頭卻以司天監一句‘梟禍為警’潦草結案……這公道沒討回不說,還被默指個天譴罪印,江家多高調的門第,這回連喪事都不敢明發,當真是……也理解你家那位難釋懷……”
崔嫋嫋直搖頭,心中暗歎:官家是仁慈,卻是對自家兒子,畢竟他忌憚“潛龍衝父”卻未將此事擱台麵說,江家扛住這口黑鍋,那是再不情願亦要扛得紮紮實實。
李綏綏回道:“江家可無善茬。”
“誰說不是呢。”崔嫋嫋眼梢彎出古怪笑意,神秘兮兮道,“就昨兒夜裏,觀星台突然冒出兩頭細犬,那家夥體壯如牛犢,凶悍野性,光是齜牙咆哮,便活活將監正及兩位少監嚇得滾下高階,好在那踏道旋盤,未一滾到底,不然豈止是殘去半條命。”
這事新鮮,李綏綏站定,訝然道:“哪來的細犬?”
崔嫋嫋拍著她手背,眨了下頗有深意的眼:“你忘了,江詠城好養猛獸,年年都組局參觀逗弄,莫說細犬,十頭八頭玄豹江家也牽得出來。”
細犬名貴難伺候,府上圈不出幾畝地讓其撒歡,那真會將獵犬養成哈巴狗,李綏綏頷首又問:“查出是江家了?”
“哪用查?當時萊國公就親自領人追去,那三位大人摔得重,毫無抵禦之力被惡犬摁著咬,萊國公時間掐得好呀,既比守衛先一步,又容人隻餘一口氣,唰唰兩劍斬了狗頭,可憐那三位在森羅地獄走一遭,又迎滿臉滿身黑狗血,當場便嚇暈厥。”
崔嫋嫋講得來勁,且眉飛色舞促狹道,“不愧是大將軍,也不推卸責任,回頭便上官家那請罪,言其全府上下忙於喪事,疏於管理,才至畜生餓極出逃。事情原委如何,其實整片朝野都心照不宣,可偏生官家昧著心認下這番說辭,僅命其引以為戒,妥善處置府上其餘猛獸,並好生安撫傷者……人吊著半條命沒死,左不過就是賠銀子的事……這事弄得,又引世人議論,更搞笑的是,還有人大膽斷言,是司天監胡言災禍,適才遭了報應……哈,簡直了。”
李綏綏靜靜聽完,對江家作為不置一詞,隻問:“那麼太子被遣去太廟,無人為他求情?”
“官家意決,又稱病不朝,台諫便是吵掀頂又有何用。”崔嫋嫋想了想,壓著聲朝李綏綏試探性猜測一句,“大抵送走‘潛龍’,官家的病很快就好了吧。”
“嫋嫋當真是通透人兒。”此話不假,連崔嫋嫋都品出太子處境尷尬,那麼朝中怕是戰況激烈,李綏綏笑意晏晏,眸色卻漸深,“從前隻見你念酒念色,原來還心係朝政?”
崔嫋嫋挺著胸脯先是一陣得意,而後便坦誠交代道:“都從父兄處偷聽來的,你還不知吧,我大哥晉升了……”
原來這短一年裏,崔子懿青雲直上連越三級,其父舍官鋪路功不可沒,自然也不乏薊無雍過蒙拔擢。
聞及崔子懿在工部任職侍郎,並隨同顏崇山接管景澤道時,李綏綏不禁納悶,他一介翰林,如何突然調往工部,且如魚得水。
細問之下,崔嫋嫋幾番踟躇,甫赧然支吾道:“說來話長,去年阿爹不是相親麼……嗯,要說緣分也是上天冥冥中注定,當年阿爹得中探花時,那位、那位嬸嬸,也在榜下捉婿行列,對阿爹才華頗為心慕,不過這事僅止於此,阿爹當時都不知有這號人……再後來麼,兩人各自婚嫁,嬸嬸五年無所出,後遍訪名醫,知她體質受孕渺茫,她既不願耽誤婆家傳宗接代,又不願與妾同簷,便和離相辭……”
許是惺惺相惜,崔嫋嫋言至此歎出一口長氣,遂道:“嬸嬸姓顏,顏大人的堂妹。”
李綏綏了然頷首:“原來如此。”
“你、你別多心。”崔嫋嫋麵頰微燙,忙不迭舞著手加以解釋,“你知道我大哥老實良善,那官升得快也不是好事,他心裏惶恐,去了工部愈發勤勉刻苦,還,還瘦了不少呢……”
對李綏綏而言,崔子懿因何高升並不重要,當初為打擊秦仕廉,揭開私生子醜聞讓崔家淪為京都笑柄,她一直對無辜的崔家兄妹心存虧欠,此時便轉了話題:“你阿爹老來有伴,你哥哥在朝中也有照應,挺好的,你也該找個好兒郎……”
“哎呀,你又來了!”成日飽受催婚大論洗耳的崔嫋嫋,聽個前調便撒腿而去。
李綏綏落在後方,瞧著一身暗紅花紗似二八少女的崔大娘子,她的張揚熱辣,分明與這方靜穆格格不入,卻讓人看了心生歡喜。
李綏綏彎著眼睛笑,豐長的睫毛難掩羨慕。
在前方夾道生著一對古齡龍鳳槐,相依相偎朝天竄,滿枝槐花錦緞,紅白濃蔭如蓋,熹微晨光隻能絲縷穿越,是以此處頗顯幽暗陰涼,風過,李綏綏便是一個寒噤,正想叫回崔嫋嫋,前方的人卻突然停住,緊跟著,自盡頭有幾人拾階而上。
恰有一抹光線灑於為首男女,華服錦衣、郎才女姿,端端是一雙兩好的金童女玉。
竟是薊無憂與司徒四娘子。
李綏綏上回見這二人同路,還是四娘子在河畔大膽示愛時,而今她烏發高綰得償所願,落落大方之餘,眉宇卻暈著一抹悵然,此時,四娘子視線微側,溫柔顧視身邊男子,善意試探著:“倘若真不舒服,那你便在馬車上等我吧,不用勉強。”
薊無憂抿唇垂目,百無聊賴敲著手中玉扇,聞言便回:“行,你去罷,我就這等。”
這借坡下驢下得何其幹脆,司徒四娘子唇畔微不可查歎下失望,終是咬唇,未再多言勉強。
相遇不逢時,李綏綏有意回避,然崔嫋嫋已招呼出口:“真是巧了,二位,求子來的?”
這一嗓快活熱絡,迅速引住心思各異的幾人目光。
薊無憂看到露出整齊齒列衝他們揮手的崔嫋嫋,自然而然就看到後方的李綏綏,隔著盡數飄搖的紅鍛,那畫麵夢幻得失真,他本能該喜出望外,而目中燃起的星輝卻轉瞬燼滅,隻一動不動,僵如石像。
李綏綏薄唇緊抿,倒不是尷尬,薊無憂雖終日不務正業,卻憑俊俏的無辜臉難惹人厭,而今,招人親近的稚嫩飽滿的臉蛋,打眼可見的消瘦,病氣幾乎透骨而出,她不禁猜測,是因那日水雀公報私恨下猛藥,而傷元氣,正惱水雀沒分寸,薊無憂已率先移開目光,並一把捉住四娘子的袖口蹬蹬邁往廟堂。
“喂!喂?”
崔嫋嫋差點懷疑薊無憂突患眼疾,見人揚長而去,跳腳又喊,“你跑什麼跑!我是洪水猛獸麼!哈,你真是……”